顾攸宁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了。
半夏就坐在廊下, 时不时抬头往月门的方向扫一眼,待瞧见顾攸宁的身影出现在月门处, 她立刻就站了起来,手里的东西被她扔到一边,半夏快步朝顾攸宁走去,握着她的胳膊就急声问道:“姑娘,您去哪了?”
“我和嬷嬷都快担心死了。”
先前二少爷遣人过来传话,说是瑞王不用姑娘过去献舞了,她跟嬷嬷当即就高兴地掉了眼泪,要不是怕小少爷起疑,只怕她们都要忍不住哭笑出声。
可姑娘却没回来。
问那传话的丫鬟, 她也答不上来。
她们没别的法子, 家里有小少爷在, 她们也不好出去, 便只能耐心等着,哪想到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要不是那传话的丫鬟是个熟脸的, 她都要以为是有人故意来哄骗她们的了。
这会看到顾攸宁出现,半夏这紧张了一早上的心终于是放了下来。
“姑娘?”
说了半天也没见人回答, 半夏抬目见她神色低迷,刚刚才放松的心不由又担心起来,又轻轻喊了她一声,这次总算见人涣散的目光有些光彩了, 便又问道:“您没事吧?”
“……没事。”
顾攸宁像是终于回过神,低声回了一句, 她知道半夏有一堆疑问要问, 可她现在脑子乱糟糟的, 也不知道该同她说什么,随口说了一句“我有些累了”便松开她的手往自己屋子走。
“姑娘。”
半夏在身后又喊了她一声,没听到任何反应,不由拧了眉,怎么姑娘出去一趟反倒比去了瑞王府还要低迷?
她到底去见谁了?
还有……
看着顾攸宁离去的身影,半夏这才发觉姑娘身上的那件黑色披风,这披风看着普通,但边角处用得都是上好的金线,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姑娘早间出门的时候根本没带披风。
这披风是谁的?
而且看这个长度,完全不像是女子的,倒像是男人的。
半夏小脸发白,步子忍不住跟着人迈过去,她的心里有一堆问题要问,可想到姑娘先前疲惫的面容,还是抿唇先按捺下来。
……
顾攸宁也是回到屋子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竟然是穿着姬朝宗的披风回来的,也不知道这一路有多少人瞧见了,又有多少人会猜测起疑?可她却好似已经懒得再去想这些了,大有一种随便旁人怎么去想好了的放任。
屋子里静悄悄地。
她说了不准人打扰,那么半夏即使有再多的困惑和疑问也不会过来烦她。
倒是正好给了她冷静的空间。
她就这样低着头,目光在身上这件暗色金边流水纹的披风上停留了许久,然后才抬手解开细带。
姬朝宗一向喜欢享受,就只是这样一件普通的披风用得也是最好的材质,面料如丝缎一般,重量也轻如无物,她没有立刻把披风放到一旁,而是握在手上又过了许久,这才细细把披风收拾好放在床头。
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的目光还在放空。
看着像是什么都没想,其实脑海里一直环绕着杜仲说的那些话,还有……姬朝宗的身影。
他的高傲,他的冷嗤,他的愤怒,而出现最多的却是他最后站在光影处望着她时的一个画面,即使处于昏暗处瞧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也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他的……落寞和自嘲。
像是一只被人抛弃的小兽,却又不肯低头,只能用倔强和高傲掩饰自己的受伤。
心脏仿佛突然被人狠狠抓着,难受地让她有些喘不过来气,顾攸宁受不住这股子难受,一手扶着床沿坐下来,一手覆在心口处,弯着腰低低喘息着。
半夏端着茶壶进来,原本是想等人醒后有水可以喝,哪想到一进来就看到这样一幅画面,她小脸发白,立刻走了过来,把茶壶放到一旁后就蹲在顾攸宁的身旁去扶她的手,嘴里是掩不住的一句急切,“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
顾攸宁摇摇头,她只是觉得心脏很闷,又好似有些空,说不出是为什么。
“姑娘……”半夏仰头看着她,秀眉微拧,红唇紧咬后又松开,最后还是把心里的话吐了出来,“奴婢不知道您这是怎么了,也不知道您这一早上都去哪了,您若不想说,奴婢也不会多问,但您,别让奴婢担心好吗?”
顾攸宁难受过那一阵之后便好了,听着半夏这番话,她垂眸看着她,红唇轻轻抿了好一会才开了口,“你回头把那只盒子和这件披风一起送到青坞巷的澄园。”
盒子?
半夏一愣,等反应过来才讷讷问道:“您是说京大人上回托二少爷送来的盒子?”话音刚落,又去看那件披风,脸色微变,压着嗓音问道:“您刚才是去见京大人了?”
“不是。”
“那……”
顾攸宁垂眸:“是姬朝宗。”
“什么?”半夏一听到这个名字,当场就站了起来,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嘴里也跟着讷讷一句:“怎么会是姬大人?”
早猜到她会是这个反应,顾攸宁也没多解释。
她像是累极了,已经说不出多余的话了,一边上床,一边哑着嗓音吩咐道:“寻个时间,你亲自去一趟。”
半夏看着躺在床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背着身的女子,红唇微张,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轻轻应了一声,把披风放到盒子里,抱着出去的时候,她还在想这件事。
等听到四喜的声音,她才回过神。
“姑娘回来了?”四喜捧着刚刚做好的糕点从厨房出来,看到半夏出来,一边往屋子里看,一边又去看她手里的盒子,奇怪道:“这个不是京大人上回托人送来的东西,是要送回去吗?”
“嗯。”
半夏没有同她多谈的兴致。
即使姑娘如今不用去瑞王府,可她心里对四喜还是有气的,但凡那日她多顾着些小少爷也不至于惹出这些事……如今还让姑娘跟那位姬大人扯上了关系。
若是让其他人知道——
不说外人了,便是西院那几位只怕都不会让姑娘好受。
越想,心下就越烦,脸上的表情也不好看,嗓音沉沉地吩咐道:“我出去一趟,你好好守着家里。”说完也没去理会四喜是个什么表情,径直往外走去。
留在原地的四喜看着她离开忍不住就红了眼眶。
自打那日出事后,她先是被李嬷嬷好生责罚了一顿,又被半夏骂了一通,姑娘倒是没说她,只是不让她近前伺候,平日见到她也只是把她当做空气,小少爷那更是不准她靠近了。
她心里难受。
知道自己这是自作自受,谁都怪不了,便只好抹了抹通红的眼眶把手里的东西放到里间,而后又退了出去。
……
夜里。
额头还有一条明显血丝的侍棋得了门房的回话,转身回了院子。
快走到主屋的时候,步子忍不住又停了下来,手指轻轻碰了碰额头上的伤口,即使擦过药了还是疼得不行,她心里委屈,更多的却是害怕……自打和姬家的亲事不作数后,姑娘的脾气就越来越糟糕了。
表面上看不出,可私下……
想到今日午间,姑娘拿着剪子去扎绣绷上雀儿的眼睛,她就忍不住浑身发颤。
把脸上的表情收了收,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打了帘子往里头去,屋子里,顾婉握着本书正靠在软榻上,听到脚步声连眼皮都没撩一下,只是不冷不淡地问道:“查到什么了?”
侍棋低声回道:“瑞王府戒备森严,奴婢派出去的人也打听不到什么,不过……”
“不过什么?”
想到门房传来的话,侍棋心下越发害怕,声音也不自觉低了下去,“今日早间,姬世子曾去过瑞王府。”
顾婉一听到这个称呼,呼吸都屏住了,她坐起身,抬起头,手撑在榻上,沉声问:“你说谁?”
“……安国公府的姬世子。”侍棋说完便察觉到屋中的气氛一滞,她连忙跪了下去,嘴里也跟着一句,“瑞王毕竟是姬世子的舅舅,或许世子去王府只是为了瑞王世子的病情。”
“姑娘,也许瑞王真的就是不想找二小姐的麻烦了。”
她张口结舌地说道。
可坐在软塌上的女子却像是愣住了一般。
她好似已经听不到其余的声音了,脑中倒是忽然想起了许多被她遗忘或者忽略了的事,那日在京家,她远远看着他们两人站在一起,因为心中担忧也来不及去想别的,可如今回想,他们那副样子,哪里像是第一次见面?
而且姬朝宗看着顾攸宁的眼睛明显带着笑意,那样的笑意,她从未见他对其他人展露过。
还有那幅画……
-“当初顾首辅就是这样教你们的吧。”
这句话突兀地出现在了顾婉的脑中,你们,而不是你……姬朝宗怎么知道顾攸宁会画画的?
回想起那日姬朝宗只是看了一眼画就察觉出不对劲,她虽然不够精通,但也不是一无是处,倘若不是有一定的把握,她自然不可能这样拿着画过去。
除非——
姬朝宗早就知道顾攸宁会画画,不,不仅如此。
他应该亲眼见过她画画。
“之前……”
顾婉突然开口,她的声音早就哑了,刚刚出声的时候甚至都有些听不清,“是不是每日都有人来接顾攸宁出门修画?”
侍棋一愣,反应过来她说得是什么时候,忙点了头,“是,您还让奴婢找人跟了好几日。”说完,她察觉到顾婉神色不对,心下又是一紧,声音也低了下去,“是,哪里不对吗?”
哪里不对?
哪哪都不对!
如果真是去惟芳斋,为什么顾攸宁不坐顾家的马车?而且她是什么身份,需要别人亲自来接她?除非她去的根本就不是惟芳斋,而是一个不能让别人察觉的地方!
就像是突然全部明白过来。
顾婉的心脏一抽一抽地,她的脸白得就像是冬日里的雪,纤细的手指死死抓着底下的软垫,锐利的指甲都快把底下的缎布划破了。
她心中恨意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