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这新的《塞上曲》,脑子里什么念头都空了。
许乔闭上眼,手指在弦上推拉、吟揉。
快慢幅度的细小差别,都带来感受上的区分。
应文林盯着他的姿态和手指,脸色变了又变。
许乔抱着琵琶的姿势、弹奏时的指法,似乎都有些说不上的奇怪,又偏偏很是和谐。
琵琶经过千百年演变,弹奏技法有了不小的变迁。应文林终于确认,许乔用的是那种古时技法。
他又想起许乔先前弹三弦,现在回忆起来,分明也是在技法上跟现在的有很大不同。
想不通许乔师承谁,应文林也不愿再去想,屏住呼吸放任自己沉溺在这凄清婉转的旋律中。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哀怨悲切之声经由许乔的推拉吟揉,回荡在茶楼之中。
昔年昭君出塞的景象经由曲调勾勒而出。
茫茫塞北,大漠孤烟,风沙卷起裙裾,怀抱琵琶的和亲公主在寥寥月色下弹奏着故乡之音。
小春呆呆看着许乔,不知不觉眼泪淌了下来。
她练了许久的《塞上曲》。弹了无数遍、谱子烂熟于心的《塞上曲》。
原来是这样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个音节落下。
应文林把憋了许久的一口气长长吐出来,嘴唇翕动,叹息般道:“这才是《塞上曲》……”
许乔半睁开眼,就听见楼上楼下如雷的掌声。
嘈杂的声音登时响起,不少人涌到楼梯处想看看上头弹奏的人是谁。
只是许乔和应文林这桌是贵宾区,两侧都有隔断,待在楼梯口根本看不见,想再靠近点又有服务员给拦住了。
客人们有些遗憾,又不好硬闯,只好回到自己座位上。不少人不死心,目光还盯着楼梯口,想等着刚刚弹奏的大师下来。
将琵琶还给小春,许乔摸了摸她脑袋:“《塞上曲》五首分曲在结构、旋律和情感表达上都比较接近,你弹的时候要注意其中的起承转合。”
小春接过琵琶,吸吸鼻子点了点头,有些无助地看着应文林,半晌说不出话来。
应文林知道自己这侄女是被震撼到,又被打击到了。
她父母亲戚都是民乐大师,从小接收着熏陶教诲,兼之自己天赋不错,跟同期学习的孩子们相比是最出色的那个。
这么一来就少不了心气高,平日里老师的教导时常听不进去。
但就像应文林先前对她的评价“死物”两个字一样,小春技法够了,更深层内里的东西却领悟不到。
应文林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向许乔。
这弹奏琵琶的水平,别说小春了,就是自己也被震撼了一把。
现在他才明白许乔那句“三弦弹得最次”,不是什么自谦的说法了。说的是大实话啊,就许乔这琵琶水平,民乐团找不出第二个。
侄女被打击打击也好,收收浮躁的心,沉淀沉淀有好处没坏处。
这么想着,应文林望向眼泪汪汪的小春:“小春,我跟你许乔哥哥说点事,你先回去吧。”
小春埋着头,抬眼瞥了瞥许乔,磨磨蹭蹭半天才抱着琵琶走了。
刚下楼,就有人拦住她:“小春,刚刚弹琵琶的是谁啊?”
小春犹豫了下,好歹许乔是个明星,她也不知道能不能就这么说了。
见小姑娘支支吾吾半天,有人在旁问道:“难不成是应老师?”
茶楼的熟客都是知道小春和应文林是叔侄关系的。
小春听了胡乱点点头,抱着琵琶匆匆离开,留下一堆摸不着头脑的人。
“真是应老师啊?”
“应该吧……能弹成这样的大概也就应老师办得到了。”
“我咋记得应老师琵琶水平没这么强呢?”
……
等小春走了,应文林拿起茶壶给许乔添了杯茶:“我这侄女,是民乐团小辈里表现最出彩的一个。”
放下茶壶,他摇了摇头,脸上有些无奈:“水平你也看到了,不错是不错,但还是差得远。”
许乔手指摩梭茶杯,笑了一下:“她年纪还小,以后前途无量。”
“年纪小?”应文林轻哼一声,“她今年十六,三岁开始学琵琶,学了足足十三年了。许乔,你告诉我,你学了多少年?”
许乔回忆了下,半晌看向应文林:“十多年。”
“十多年。”应文林忽然百感交集,“我从前想着勤能补拙,再笨的鸟儿提前学飞,总能追得上的。可是年纪越大,越知道‘天分’这两个字有多难得。”
“有的人,是勉强跟老天爷讨饭吃,有的人,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应文林越说越激动起来,“我摸民乐快四十年了,别人喊我一声大师,我就真能把自己当大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