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缨这时问道:“尸体可曾烧至焦炭一般?”
冯萧忙摇头,“那没有,死者的别院就在窦宅之中,起火没多久便被发现了,扑灭火势之时,死者衣服烧尽,头发烧没了,面皮也被烧的焦黄,但身上脸上还能看出烧灼出的水泡,依小人看,死者更多像是窒息而死。”
秦缨眉目微沉,“那就更为古怪了,起火之后,死者必定会被火场内浓烟熏呛,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睁开眼睛的,便是窒息也不可能。”
冯萧也觉得有理,却又道:“但死者口鼻内有不少烟灰,只有活人遇见大火,才会吸入大量烟尘。”
秦缨颔首,“的确如此,但这并不能做为判断烧死还是焚尸的绝对依据,若焚尸之前,死者的尸体本就是口唇微分的,那起火之后,烟灰照样会钻入口鼻。”她目光一转看向一旁柜阁,“就好似这抽屉,哪怕只开了一条缝,灰尘也还是会落进去,更别说火场之中本就浓烟滚滚,尘灰漫天。”
冯萧彻底被说服,谢星阑当机立断问道:“尸体停放何处的?”
冯萧忙道:“城南义庄。”
谢星阑去看秦缨,秦缨不假思索地点头,“我随你走一趟。”
谢星阑将验状收起,抬步便朝外去,秦缨紧随其后,冯萧和谢坚也跟了上去,听说要去义庄,白鸳和沈珞对视一眼,皆面露惊恐。
白鸳一边朝外走一边道:“县主这是又要跟着谢钦使破案了?”
沈珞也觉古怪:“县主是此前稀奇古怪的事做多了,这回终于找到有兴致之事了?”
白鸳白着脸嘀咕:“县主又不做官,可千万别喜欢上破案。”
出了金吾卫衙门,秦缨上马车直奔城南,此刻暮云四垂,夜色将至,她自己也没想到来了一趟金吾卫,竟又碰见一桩存疑的案子,想着适才看到的验状,秦缨心底沉甸甸的,古代验尸技术尚在萌芽阶段,本就难以做到复杂检验,还有颇多谬误之处,实在容易造成冤假错案,秦缨经不住叹了口气。
义庄在城南荒僻之地,周围人迹罕至,最近的低矮民居也隔了百丈,马车沿着荒凉的小径缓缓行来,到了门口时,夜幕已沉沉落了下来,今夜并非个晴夜,如墨的夜空上无星无月,再加上门外凉风阵阵,莫名显得此处阴森森的。
若按照剧情,云阳县主秦缨一辈子都不会来此等荒凉阴煞之地,因此秦缨掀帘看义庄之时,心底颇为宽慰,剧情并非不能更改。
昨夜安歇之时,秦缨还有些怅然,崔薛二人的案子初定,但她来此异世,就算改变了身死的结局,便能心安理得的做养尊处优的云阳县主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彼时她心底空茫,睡后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好似一叶浮萍,漂在茫茫无尽头的江海之上,波涛暗流汹涌,江水漆黑无际,未知的恐惧令她窒息,而那不见底的深处,好似有无数双手要将她拖进深渊里去。
她一身冷汗地醒来,清醒了半晌,才肯定自己仍然歇在清梧院里,但即便如此,梦里的虚无之感仍不得消解,不错,她能活下来,但她该如何踏踏实实安身立世?
就在两个时辰之前,她心底仍然怀着这般疑问,这个世道如此野蛮封建,她绝无可能入乡随俗接受一切,文明的割裂令她毫无归属之感,偏偏她又是如此渺小,可直到此时,秦缨自己给自己喂了一记定心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绝不是白来这世道的。
待马车停稳,秦缨率先跳了下来。
白鸳胆战心惊的跟下来,进门之时腿都是软的,眼看着到了中庭,她最后一次问秦缨,“县主,咱们当真……当真要去看死人尸体吗?”
秦缨明白白鸳的恐惧,她安抚道:“我知道你害怕,你留在外面,让沈珞陪你,我自己和谢钦使进去看看便是。”
义庄建成多年,因是停放死尸之地,少有人打理,如今中庭内苔藓杂草丛生,正门外一盏灰白灯笼随风摇荡,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鬼魅的影子。
白鸳连忙摇头,“不不不,奴婢要陪在县主身边的。”
秦缨迟疑道:“今日的死者是被烧死的,必定面目可怖,我劝你留在外头等我。”
白鸳还没见过烧死之人是何种模样,她想象不出来,只坚定道:“县主必定也是怕的,奴婢要陪着县主——”
秦缨眼底露出几分怜惜,“我怕你会后悔。”
白鸳胸膛一挺,“奴婢绝不后悔!”
秦缨叹了口气,“好吧,那你站远点——”
主仆二人的话传入谢星阑耳中,他站在门口等候,目光又深深地落在秦缨身上,这时,两道脚步声从里面快步而出。
“这么晚了,是谁过来了?”
从内堂走出来的是一长一少两个差役,他们虽身着公服,可那公服却洗得老旧发白,年轻的那人也就罢了,年长的那位领口都系得歪斜,此刻慢吞吞地跟在年轻衙役之后,眉头拧着,一脸暴躁凶相,似乎很不耐烦应付。
“啊,是金吾卫的大人!”
年轻差役看到了谢星阑的官袍,立刻上前道:“小人王赟,他叫袁守诚,小人们是京畿衙门在义庄的看守,不知大人是为了何事?”
谢星阑开门见山,“窦煜的尸体可在此处?”
王赟忙点头,“在的在的……”
“带路——”
谢星阑一声令下,王赟连忙引路,那袁守诚站在一旁,表情虽收敛了几分,可见谢星阑还带了两个女子,眼神格外不屑,秦缨进门时看见他,四目相对之时,袁守诚虽然低下了头,可秦缨还是看得分明,面前这个年近不惑的衙差对他们很有敌意。
她未曾深想,只往停放尸体的后堂而去,待过西北方向的角门,一处阔达的后堂便映入了众人眼帘,一排排的停尸板床放在地上,只有三张板床上放着尸体。
王赟指着一张放了冰盆的板床,“这就是窦公子的遗体,另外两具是无名尸,已经多日无人认领了,窦家人送了冰盆来保存遗体,因此他遗体如今还算能看。”
三具尸体上都盖着草席,刺鼻的臭味从另外两具尸体处散发出来,白鸳一进后堂就捂了口鼻,这时,说完话的王赟“刷”地一把将草席掀了起来,板床之上是一具体表黢黑的尸首,尸首衣物和头发被烧的精光,此刻直挺挺地平躺着。
仔细一看,他身上除了被熏黑,还沾着不少碳灰,连身下床板上都落得是,跟来的冯萧此刻又点了一盏灯笼,待往那尸体上方一照,这才瞧见尸体表面竟是大大小小的黄黑血泡,这些水疱化脓的化脓,水肿的水肿,而烧伤最严重小腿和双足,尸表被烧出一片焦痂,焦痂又顺着皮纹生出梭形裂口,隐隐可见里头腥红的血肉,再定睛一看,这些皮肉裂口里竟还有米粒大小的尸虫正在蠕动……
白鸳将恐惧的惊叫死死捂在嘴里,但看清化脓的水泡和尸虫之后,她再也忍不住地转身跑了出去,“呕——”
隐约的呕吐声传来,秦缨忙吩咐沈珞,“你出去看看。”
白鸳反应如众人所料,其他人此刻都看向了秦缨,似乎想看看她能强撑到几时,然而谁也没想到,秦缨吩咐完便上前几步,径直走到了板床跟前,她甚至还倾身,冰肌玉骨的面庞,距离那焦黑生蛆的尸体只有一尺来远。
她用丝帕轻掩口鼻,看得十分仔细,“双足和小腿三度烧伤,从膝盖往上,烧伤逐渐减弱,只有二度到一度,这样分明的界限,说明他死的时候,双足和小腿一直靠近在火势旺盛之地,而上半身则离得相对远一些,这说明了什么?”
她去看谢星阑,像是在考较他一般,谢星阑剑眉微拧,“说明他在火场之中长时间未动。”
秦缨直起身子,“两种可能,要么是当时他已经因为窒息晕倒,要么便是起火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前者是烧死,确有可能是他自己造成意外,但后者是焚尸,此案便是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