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启智为江州父母官,本就为江州本地士子敬服,此刻他一番斥责,自是听的人解气,谢星麒呼吸越来越快,眼眶亦迅速红了,“我……我不想的……我自小便是谢家六公子,我是祖父和父亲的希望,我十三考中秀才,十六考中举人,整个江州城,没有比我才学更好的了,我还出身名门谢氏,只要、只要我下次高中,我……我便可青云直上……”
谢星麒一转头,愤愤看向林氏与岳齐声,“可我偏偏有这样一个母亲,我不是嫡子就算了,我甚至不是谢家的孩子,这怎可以?名门世族的举子,和一个来路不正出身为人诟病的举子,这怎么能一样?我大好的前程,怎么能毁在这样的腌臜事上!”
谢星麒越说语气越是激昂,连神色都疯狂起来,又盯着林氏问:“为什么不能忍一忍,反正你当年自己选择做妾的,为何还要与此人生出牵连?父亲身边只你一人,你为何还不满足?这些年父亲对你的好,都喂了白眼狼不成?为何你是如此害人害己的蠢货?!这谢氏满门荣华,眼看一切都是我们的……”
林氏被谢星麒责骂,面上愧疚更甚,而等他最后一言落定,谢正襄直被气得双眼翻白,一旁谢氏宗亲亦听不下去,那鬓发花白的老者喝骂道:“好个不知廉耻的孽障,你本就不是谢家血脉,还想得谢氏荣华?你怎配?!”
谢星麒嘲弄笑道:“我怎不配?我父亲没有儿子,再好的女儿在他眼底也是赔钱货,如今你们不认我和弟弟,我倒要看看他百年之后谁为他发丧扶棺!”
“你……你这畜生……”
谢正襄颤颤巍巍指着谢星麒,还未骂完一句,一丝血色又从他唇边涌了出来,小厮面色大变,谢清菡姐妹也快步上前,谢清菡面色虽冷,可眼底紧张为真,谢清芷更是立刻红了眼眶,直唤“父亲”,谢正襄望着这一双女儿,悔痛地哽咽道:“菡儿,芷儿,从前、从前是为父……咳咳……”
谢清芷俯下身来,劝道:“父亲莫要说话了,眼下养病要紧。”
话音还未落,只听两道脚步声从隔壁快步而来,众人回身看去,便见刘乾和衙门长史到了门口,刘乾指间捏着一物,直问道:“县主,您快看看,是否是此物?!”
血污已被清洗殆尽,楔形玉碎在秋阳之下流光闪烁,秦缨瞳底一亮,“是,正是此物!”
她接过玉碎给谢星阑和宋启智看,宋启智看完,目光一锐,“既是如此,那杀人真凶必定是谢星麒无疑了,谢星麒,你还不老实交代!案发当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星麒癫狂的神色一僵,笔挺的背脊骤然坍塌,人都似老了五岁,他眼底光彩一寸寸暗灭,待想到那晚情形,惨烈地嗤笑了一声,“当晚……当晚我本未存杀人之心的,祖父疼爱我,我又岂是无情无义之人?我……我只是知道承伯出城去庵堂后,想去探探虚实,可我没想到……没想到祖父把什么都猜出来了,他说母亲已经喝了许久补药,却未给父亲喝过,这哪里是什么试药,分明是母亲在外有了奸夫,他告诉我,说他查清一切,会惩罚母亲和岳齐声,岳齐声活不了,母亲也休想再留在府中,但此事与我无关,不会牵累我……”
秦缨眉头大皱,“他如此回护你,你还下得去手?!”
谢星麒眼泛泪光,痴痴道:“是啊,祖父护着我,没迁怒于我,亦未想到母亲不仅偷情,其实连我也非谢家之子,可是……可是一旦母亲和岳齐声被揭破,那些陈年旧事又如何隐藏得住?我求祖父,求祖父相信母亲,可祖父活了一辈子,什么都见过,哪里会信我?见我执迷不悟,祖父大怒,某一刻,他忽然问我,是不是我早就知道?”
谢星麒眼底闪过一抹狠色,“我说不出话来,祖父一看,便明白我是知情的,他不断问我何时知晓,为何帮着隐瞒,问着问着便病发了,他捂着心口要去拿柜阁上的药,可手不稳,药瓶掉在了地上,又滚到了我脚边,看着那药瓶,我忽然意识到,如果祖父死了,那岂非再无隐患?我捡起药瓶,并未递给他,他踉跄来抢,还未抢两下,便跌倒在地,也是那时,他一把扯断了我的玉佩络子,玉佩坠地,摔成了几块……”
谢星麒想到那夜,仿佛看到谢文舜挣扎着哀求,他深吸口气,满眼泪光笑道:“他扯着我的袍摆求我,我又怕又慌,不住地后退,直等到他再无声息,才着急慌忙将药瓶放远些,又将玉碎捡起,布置了房门从内落闩的模样,我回房后心狂跳,那时我并不知道玉佩缺了一块,只等天亮检查时,才发现有一片玉碎未捡回来。”
谢星麒看向众人,连他自己都觉荒诞,“那时天色大亮,他们已发现祖父出事,我心想,一旦看到那枚玉碎,便一切都要暴露了,因此我是怀着必死之心到的祖父院落,可我没想到,那枚玉碎竟然不翼而飞了,他们给祖父净身更衣,装殓入棺,所有人进进出出,没有一个人看到那枚玉碎,我曾想着,或许那玉碎,是被谁踩在鞋底带出去了,我那时高兴极了,连老天爷都在帮我,我、我真未想到是祖父——”
宋启智听得唏嘘无比,“你害死了他,但他弥留之际发现你留下的铁证,知道藏在哪里都有被发现的风险,便那般凭空吞进了腹中,只为了护你周全。”
谢星麒猛地闭眸,泪珠终于涟涟而下,“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我本不想让他死的……”
说至此,谢星麒又忽然睁眸,愧疚在他面上快速消散,他道:“他如此做,不就是因为我是谢家长孙吗?他做这些,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谢家,是为了我这长孙身份!他和父亲一样,将孙儿看得千金之重,却不知,谢家这一辈,根本没有男丁之福!”
陈情至此,谢星阑忽而道:“你是何时知道你不是谢家血脉的?”
谢星麒下颌微抬,“三年前——”
说至此,他又恨恨看向林氏,“我早就发现母亲对岳师父格外尊敬,起初令我去隔壁府中学武,也是母亲撺掇父亲,父亲看不起武将,却经不起母亲吹枕边风,便叫我去隔壁,好歹学个防身之术,我兴致寥寥,可母亲却将岳师父夸得天花乱坠,三年前的中秋,母亲去白云观上香,当时我与友人在附近,知道母亲去了,便想去接了母亲一同回家,可我去了禅院才得知她们用了障眼法,只为了与岳齐声私会。”
谢星麒冷声道:“我得知一介卑贱武夫竟污了我母亲,自然不想叫他活命,母亲看我怒极,这才道出实情……”
谢星麒垂眸,神色痛苦起来,“原来我根本不是谢家之后,我那时害怕极了,后来见母亲瞒着我父亲这么多年,这才渐渐安心,我原想着,既能瞒住,那便瞒一辈子,只要不露踪迹,我便永远都是谢家六公子……”
见谢星麒如此自述,那老者又忍不住道:“纸包不住火,你母亲瞒了你父亲多年,那是因为他蠢,这、这真是谢氏奇耻大辱,眼看你们府上这些年渐渐起复,你父亲尾巴要翘上天去,可没想到竟藏着这等丑事!这传出去,我们谢家在江州还如何立足?!”
宗亲们纷纷附和,谢正襄听得两眼翻白,似又要吐血,这时那老者又问谢正彦,“老五,你当真不知此事?他可是你们府上的武艺师父!”
谢正彦坐在轮椅上,面上也是一片灰败,他轻咳着摇头,“不知,真不知情。”
谢星卓这时道:“岳师父对我父亲有救命之恩,我们满府上下都敬着他的。”
谢星麒凉声笑起来,“当年你父亲掉在半山崖,你们府上那么多忠仆都不敢施救,唯独只有他敢,不过是因为他知道救了你父亲,便可堂而皇之与谢氏来往,后来你们收留他,他正是求之不得——”
岳齐声重伤,如今虽被救回,却依旧是生死难测,林氏见谢星麒正眼都不看岳齐声,面上悲色更甚,“麒儿,他是你父亲……”
谢星麒头也不抬,似未听见一般。
宗亲们见林氏如此,只指指点点,私语纷纷,不多时,先前那富态男子道:“老太爷丧事未毕,老三又病倒了,还牵扯了命案,这一个犯了杀人之罪,另外几个却还需处置,如今你们府上连个掌事的都没,实是可怜可叹,不如我与族叔帮你们操持操持,免得这笑话闹得越来越大……”
谢清菡一听此言,忙上前道:“表叔,这便不必了,我父亲没法子掌事,那不是还有我和我妹妹吗?”
男子愕然,“你们两个姑娘家……”
谢清菡冷笑,“姑娘家怎么了?那我们也是清清白白的谢氏血脉,我幼时深受母亲教导,信阳简氏可是最会出纳管家的,在加上府上管事嬷嬷们也尽心,您和堂祖都是客人,就不必你们操心了。”
此言堵得男子语塞,谢星阑这时沉声道:“如今验尸完了,等仵作料理好你祖父的遗体,再停灵两日另寻吉时吧,如今有两件案子,要过堂定罪,少不得还要查问其他人证物证,等查问清楚了再论如何处置家事。”
谢清菡连忙应是,其他谢氏宗亲见谢星阑开口,自是不敢违逆。
谢星阑又看向宋启智,“宋大人既在,接下来核验补缺,便交给你们衙门查办,我与县主在旁相协便是——”
宋启智自是应好。
第160章 案定
直至月上梢头, 东府众人才将纵火案与杀人案的人证物证初初理清,谢星麒酉时被差役带去江州府衙收监,但如何处置林氏与岳齐声, 宋启智却遇到了疑难。
正堂中,谢正襄奄奄一息地躺在长椅上, 口中断断续续道:“就、就算谋害父亲与他们无关,但你们也去白云观查问过了,他们二人通奸之罪已论定, 那两个孽障,更是为了谋骗谢氏财资……宋大人, 我要、我要告他们, 一定要将她们治重罪——”
宋启智面色严峻, 一转身, 林氏也跪在了地上,“大人,民妇并非存心谋求谢氏钱财, 当年民妇只是府中绣娘,而非谢家家奴,若非谢正襄□□了民妇, 民妇又怎会有如今结局?若要治民妇之罪, 那民妇亦要告他谢正襄,他□□良家女子, 又该治何罪?”
林氏铿锵哭诉,面色坚韧, 再无往日柔弱妩媚之态, 此言一出,直气得谢正襄强撑着坐起来, “你、你这毒妇,当年你分明是半推半就……”
林氏忙叩头,“大人,民妇并非半推半就,民女初次不从,被他打的满身是伤,额角还磕破了,至今还留有印记,且当年民妇被送回下人院时,有好几个绣娘侍婢都见过,她们如今有的还在谢家做活儿,有的早另寻主家,只要大人去查问,一定能给民妇找到目击证人,求大人为民妇做主!”
宋启智看向谢星阑与秦缨,见二人面沉无声,便肃然道:“通奸之罪,无家室者徒一年半,有家室者徒两年,至于奸罪,若得证实,则徒两年起,奸污身份卑下的良家女子,当罪加一等,你们双方若要告官,通奸罪乃是板上钉钉,□□罪因时隔多年,则要细细定论,今日诸人先行收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