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缨摇头:“瘟疫始于大雪,盛于仲春,绝不是尸体不腐烂便可免于瘟疫的,不可存侥幸之心——”
“县主所言极是——”
秦缨话未说完,汪槐的声音响了起来。
秦缨转身看去,便见他从西厢走出,又一脸赞成道:“县主所言乃是有备无患,殊不知前朝数次大疫,皆是始于年末,虽是天寒,却是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1,民不聊生。”
秦缨接着道:“灾祸生瘟疫,瘟疫生饥荒与战乱,饥荒战乱死人,又生瘟疫,如此往复下来,必将国力衰微,百姓疾苦,绝不可轻忽。”
岳灵修被她所言吓到,顿时面色紧迫起来,看着二人问:“那……那衙门该如何做?”
汪槐是太医,他先道:“除了小心处理遗体,还要主意城外有无密集爆发的伤寒病症。”
秦缨顺着问:“城外患病之人亦不少,不知太医院可有应对之策?”
汪槐蹙眉,“在下这几日守在戒毒院,还未听说太医院有何针对计策,只怕要等西北传来更大的伤亡之数,陛下才会让太医院拟定方略。”
秦缨沉吟道:“大周近十年未生大疫,上一次大规模瘟疫,还是丰州之乱时闹过一场,今岁雪灾,早就听说西北死伤数百人,如今已经过了月余,死伤之数应只多不少,若无预策,开年之后,恐怕要酿成大祸——”
汪槐的表情也愈发严峻,“县主想的极是,当年丰州大疫死伤数万人,如今雪灾未除,若再添瘟疫那可真是雪上加霜,但听闻陛下为西北赈灾发愁,只怕还腾不出手去预防时疫,京城民生富足,衙门又多人手,尚且管不过来城外那些患病的灾民呢。”
秦缨沉声道:“若朝廷腾不出手,倒是可发公文于坊间,令百姓们自己预防。”
汪槐迟疑道:“在下没有防治瘟疫的经验,还真不知从何下手。”
说至此,他又道:“不过如今太医院里,有几位太医当年去过丰州,倒是能问问他们,且据我所知,还有几位已经荣养的老太医,也十分擅长此道,当年也是从丰州回来的,可令他们一同拟定医方,广发告示,令百姓们警觉,至于城外灾民——”
秦缨叹道:“城外我们已安排施药,但对病重者,仍是杯水车薪。”
她又看向岳灵修,“周大人今日在何处?”
岳灵修道:“是在衙门的。”
听她有此问,岳灵修和汪槐都看着她,不知她要做什么,秦缨深吸口气道:“城外施粥施药,皆是坊间医家与世家自发而为,如今灾民渐多,死人不说,还有时疫之隐患,须由府衙与朝廷出面了,我去见周大人,请他以京兆府衙的名义上折子奏请陛下。”
岳灵修立刻道:“城外越来越乱,大人如今整日心惊胆战,此前已上过一封奏折,但不敢将灾情说得太过严重,今日县主出面,大人想必会再无顾忌。”
汪槐眼瞳晶亮地看着秦缨,“灾祸当前,确要官民同心共济才好,周大人做为京城父母官,他应该最明白轻重。”
秦缨颔首,与二人告别后,直奔京兆衙门。
马车里,白鸳道:“县主要查当年的事,怎又开始赈灾起来?”
秦缨沉声道:“是赈灾,也是探查旧事,古人说大灾后必有大疫,如今防患于未然,也是不想令丰州时疫再重演一遍,且借此,我才有名正言顺查丰州时疫的理由。”
白鸳忧心之余又生感佩,“县主机敏,总能找到破局的法子,还有仁爱百姓之心,总能为着百姓们着想——”
秦缨摇了摇头,她此番私心已大过公义,实在当不起这夸赞。
到京兆衙门之时,周显辰正在衙中处理公文,一听秦缨来了,亲自出来迎接,待进了偏堂,秦缨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来,是为周大人增添烦忧的——”
周显辰不解,秦缨便将城外乱象与对时疫的隐忧道来。
周显辰听完果真苦笑连连,“灾民之乱,县主便是不说,这几日我也忧心得睡不着觉,您有所不知,这些灾民在城外靠着施粥过活,心知只有进了城才能寻个安生之所,但人这样多,哪能轻易放进来?于是他们变着法子混入城中,若讨到生计便罢,讨不着,为了活下去,便开始偷抢拐骗,短短半月,城中乞丐多了一倍,失窃的案子也有十多起,更甚者,还有当街抢夺银钱的……”
他脸皱做一团,“但您说的时疫,我确实还未想到……只是朝廷为了西北赈灾焦头烂额,京兆衙门维护城内城外吏治都不易,只怕不好调派人手一边赈灾一边预防时疫。”
话虽如此,他却又不敢轻慢,“但若、若是京城生了疫病,那……”
周显辰苦涩难当,天子脚下若生瘟疫,那他这京兆尹的项上人头都难保。
秦缨开口道:“周大人不必想的如此严重,此时朝廷内忧外患,正该官民一心,同舟共济才是,上折子是要令陛下重视灾情与时疫,但京城的赈灾防疫,并非只交给京兆衙门,城外世家施粥施药不会停断,便等于为衙门分担重压,官府再出面拨粮米与药材,再出告示提醒百姓防病防灾,而后定好处置死者遗体之法,便可两全。”
周显辰听得松了口气,“我闻城外施粥施药,皆是临川侯府牵头,如今县主深谋远虑,的确周全,那我这便上折子——”
秦缨定声道:“若周大人不放心,我可与你一同面圣,虽说女子不得干政,但如今乃是官民共济之时,我与父亲都愿为赈灾防疫出力。”
周显辰喜出望外,“那是再好不过,旁人不得干政,但县主屡建奇功,得陛下信任,自不可寻常论处,且世家要配合官府,自然也需要人领头才好。”
有秦缨相助,周显辰再无左支右绌之感,写好奏折后,与秦缨一同直奔宣武门而去。
至宫门口递上折子,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勤政殿的小太监才来召见。
入了宫门,周显辰边走边问:“陛下此刻可在议政?”
小太监道:“在与几位大将军议明岁军备。”
周显辰了然,又紧张地抚了抚绯色袍襟上的褶皱,待到了勤政殿外,黄万福通禀后,二人方才入殿。
刚进殿门,秦缨便见杜巍、郑明跃,连同崔曜皆在此地,除却三军统帅之外,崔慕之与宣平郡王李敖也在殿中候着,秦缨一来,二人都朝她看过来。
“提防时疫,是云阳说的?”
二人行完礼,贞元帝便沉声开了口,他神容疲惫,声音也比往日暗哑,足见这些日子忙于朝政,过得并不轻省。
周显辰恭声道:“不错,正是早间县主来找下官商议的。”
秦缨并无身份议政,进殿后便站在周显辰身后,姿态谦恭,但此时,贞元帝却越过周显辰朝她看来,眼底欣慰非常,“云阳,你怎想到了此处?”
秦缨正色道:“云阳去城外施粥、施药,知晓城外灾民渐多,且许多灾民都为病患,近来京中治毒,云阳又常与几位大夫打交道,今日一早,听衙门的人说城外死了不少人,便想起古语常说灾疫同生,当时太医院汪太医也在,他也觉有此隐患,云阳思虑再三,想到城外施粥、施药仅凭民间之力已是勉强支撑,这才大胆去找周大人求助。”
贞元帝叹了口气,“朕未想到,是你先有此担忧——”
微微一顿,他沉重道:“今早西北来了奏折,只禹州一地,因雪灾已经死了快两千人,丰州比禹州稍好,却也死了千人之数,北上赈灾的粮米虽到,但两地人口众多,粮米尚难支应至开春,而连冬暴雪,开春必有饥荒,届时还要死人——”
贞元帝越说声音越是沉重,嗓子也彻底哑了下来,他看向殿内众人,缓声道:“朕和几位爱卿,当年都亲历过丰州时疫,时疫加战乱,令大周元气大伤,这么多年也未能恢复如初,今岁的大雪,是老天爷又一场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