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仲崎直起身来,沧桑的面上生出几分悲悯来。
“当年苏太医问诊,起初我并未参与,后来你兄长病故,我才听闻出了事,但那时候城内每日死亡百多人,我还看了你母亲和兄长的脉案,也觉得用那医方无错,实在没想到还是出了事,苏太医为此自责惶恐,我也回想过,只觉是你母亲产后体虚,再加上北上途中劳累,疫病于她而言太过凶悍,或许当年该用猛药——”
看秦缨一眼,岳仲崎温和道:“罢了,如今说这些也都是徒劳,大夫们治病救人,但并非大罗神仙,也会有不到之处,时过境迁,我也无法确切答你。”
秦缨抿了抿唇,“我随意问问,您不必放在心上。”
岳仲崎又倾身动笔,边写便问:“你是想到旧事,才这般为了防范时疫而辛劳?此事不该是你个小姑娘来办啊。”
秦缨点了点头,“算是吧。”
岳仲崎慈祥道:“那你母亲和兄长的在天之灵看到,也定觉欣慰的。”
秦缨凝着目光未语,也不再探听什么,等岳仲崎写个周全,又仔细核问过后,便提了告辞。
小厮将她二人送至府门处,见岳府门房正在套车,秦缨问道:“岳老先生怎又要出城?”
小厮道:“老太爷下午还要赶个道场。”
秦缨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待上马车,吩咐沈珞驾车往京兆衙门去后,便一脸凝重地沉默了下来。
白鸳见势不对,问道:“县主,怎么了?”
秦缨狭眸道:“父亲没提起岳老太医。”
白鸳想了想,“侯爷来找岳太医,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了,后来二人并无私交,或许侯爷自己也忘记了。”
秦缨紧抿着唇未语,马车一路往城南京兆府衙而去。
到了衙门已近黄昏,守卫禀告后,周显辰很快迎了出来,秦缨拿出岳仲崎写的医方,道:“今日十九,已经第五日了,这是我从岳老太医处问来的,大人可交给太医院汇总定策,若陛下看后无异议,便可由官府明文告示。”
周显辰一喜,又请秦缨至偏堂落座,待看完文卷商议片刻,立刻道:“如此便算有了万全之策,我这就去太医院,陛下这几日龙体不适,明日一早我再上禀。”
秦缨心知贞元帝这不适因何而起,也不多问,待上马车回府时,秦缨神色又沉重起来。
没走多久,她倏地问道:“父亲最信任的除了广叔,可还有第二人?”
白鸳纳闷,“那自然只有秦管家呀。”
秦缨缓缓点头,又掀开帘络,对驾车的沈珞道:“去谢将军府。”
沈珞听令扬鞭,白鸳狐疑,“您要去见谢大人?”
秦缨应是,却未多言,白鸳见她神色凝重了一下午,也不敢多问。
马车一路向北疾驰,小半个时辰后入了安政坊,待在将军府门前停下时,已是夜幕初临,秦缨上前叫门,没多时府门半开,门房见她来了,立刻往内通禀。
秦缨缓步入内,没走多远,谢星阑迎了出来。
暮色已至,府内零星亮着几盏风灯,隔得老远,谢星阑一眼瞧见秦缨面色不佳,周身亦笼罩着沉沉郁气,他剑眉轻扬,走近问:“出了何事?”
秦缨抿唇道,“你去过我们府上,当是见过我们的管家秦广?”
谢星阑不明所以,“自然。”
秦缨道:“你帮我画一幅广叔的画像,头脸五官精细些便可。”微微一顿,她又道:“最好能将他画得年轻十多岁。”
不仅要画像,还要画得更年轻?
谢星阑心有疑窦,但很快点头,“好。”
二人回西院,谢星阑吩咐谢坚点亮灯火,待铺开宣纸,润好笔墨,抬手便描摹起秦广的画像来。
要将一个不算熟悉的人画得精准已是不易,更别说还要时光倒流般将人画得年轻,但幸好,谢星阑自小修习,功夫尚在,半个时辰不到,秦广的画像便跃然纸上。
谢星阑直起身子,“你来看看——”
他不确定秦缨是否满意,直等秦缨上前倾身,眼底闪过赞意,他微悬的心才落了地,而这时,秦缨道:“把苏老伯请来,我要请他认一认。”
谢星阑顿觉诧异,先吩咐谢坚请人,又问道:“让苏镰认人?他当年跟着苏应勤在丰州时,未曾进过你们侯府,他怎会认得秦广?”
秦缨表情沉重,谢星阑反应极快道:“难道说当年去密州的是——”
秦缨点头:“那日入宫面圣后,我曾告诉爹爹要找去过丰州的老太医,从前有什么案子,爹爹知道什么,总对我知无不言,只想着能帮上我,但那夜我问他是否认得已经辞官的老太医,但他却说不知情……”
秦缨语声微哑,“我当时想着,爹爹这些年有常用的大夫,与老御医们并无交集也是正常,可我没想到,今日去见岳太医时,却听闻一件旧事。”
秦缨将岳仲崎所言道来,又道:“虽过了十多年,但当年爹爹能去找岳老太医,势必对他颇为了解,下午我也在想,爹爹或许是不愿提母亲和兄长过世的事,这才未说起岳老太医,但时间太过巧合,当年爹爹问岳老太医是在冬月底,派去密州的人则在腊月,而去密州的人并未对苏太医做什么,是他自己恐惧过度至病情加重,由此可见,去找苏太医的,并非奸恶之人,这些正好对上,于是我生出一念来——”
谢星阑道:“你怀疑侯爷知道什么?”
秦缨缓缓点头,又道:“但倘若爹爹有所怀疑,凭他对母亲的痴情,这么多年,他怎会全无反应?”
谢星阑这才明白秦缨的表情何以那般凝重,正要开口,门外传来脚步声,却是苏镰到了,他与秦缨对视一眼,见她容色微振,便将苏镰唤了进来。
苏镰进门行礼,见秦缨也在,只以为又有什么要问,却不想谢星阑拿起一幅画走近,“苏老伯,你看看这个人,你可曾见过?”
苏镰微眯着眸子凑近,仔细辨认、回忆,不出片刻,咋舌道:“此人、此人便是当初去密州找老太爷的人,小人记得,领头之人三十来岁,老成持重,方额宽面,左侧眉梢有颗黑痣,看起来好相与,但瞳仁黝黑,不笑的时候有些慑人。”
秦缨气息一沉,“老伯确定无疑?”
苏镰重重点头,秦缨又问,“他们去的时候说了什么?烦请老伯一句也不要落下。”
苏镰无奈道:“从进府便说是京城来的,有事要问老太爷,后来老太爷出来……哦对,老太爷像是认得此人,这人见了老太爷便说只与老太爷一人说话,老太爷便照做了,小人在房外候着,不知道里头说了什么,两炷香的功夫不到,他们便出来了,一句话没说,径直离开,小人纳闷进屋,便见老太爷满头冷汗瘫在了椅子上……”
秦缨紧声道:“那苏太医见到他们是何种神色?”
苏镰回想片刻,“是有些惊讶,但又像是意识到了何事不妙,或有什么隐秘被发现的表情,但又很快镇定了下来,小人说不确切,当时只以为是老太爷在京中有何杂事未了,再加上他们并无恶语争执,小人都并未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