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星阑便道:“其余四人昨日带回受审,皆已交代,这四人同宗,是从禹州逃难来的,家里老人在来的路上已经病逝了,因无路引明证,被拦在了城外,城外无落脚之地,他们四个身上余下的银钱也支撑不了多久,便着急想进城讨个生计。”
“那阵子时常有人混入城内,他们也一直在寻机会,腊月十五前后,他们在城外碰到了侯波,侯波亦想入城,但相比他们,侯波更显惨淡,他来京城的路上,银两被盗,身上只有两个玉扳指还算值钱,侯波便告诉他们,他此来是来投奔亲戚的,这个亲戚欠他千两银子,只要他们能想办法将他一并带入京中,他必定重金酬谢,还给了他们一个玉扳指当做定金……”
“后来几日,他们发现城外建灾民营,正在招劳力,那四人都三十上下,便去应招了,但在那只发口粮,不发工钱,他们不可能长干,这时,其中一人认识了一个神策军的小校尉,又向校尉买了五份作假的路引文书,这才带着侯波一起混进了京城。”
谢星阑说的详细,秦缨查看着尸首,听得也十分专注。
她弯着背脊,一处一处查看得十分仔细,可忽然,右手的袖口微松,眼看着衣袖便要滑下来——
她眉头大皱着抬手,谢星阑见状上前半步,帮他挽袖。
他将她松开的碧色袖口重新往上卷,卷袖的同时,秦缨细腻莹白的小臂也一点点露了出来,谢星阑不是没看过,秦缨每每验尸查证之时,总是会挽起袖子。
但此时离得近,还是他亲自挽起的衣裳,这意味便不同寻常起来,他眼瞳深了深,利落地挽到她手肘处掖好,以防万一,又将她左侧袖口也掖紧了些。
秦缨抿出一丝笑,只觉谢星阑细致的稀奇。
瞥见她笑意,谢星阑问一句,“年礼可收到了?”
秦缨眼也不眨:“什么年礼?”
谢星阑本期待地看着她,闻言微愣,又拧起眉尖,似在犹豫是否挑明。
秦缨见他当真了,忙笑道:“收到了收到了,转鹭灯画的好看,人像也刻的精细,设计还十分巧妙——”
见谢星阑眼瞳亮起来,秦缨无奈看他两瞬,又弯身下去,“那画儿精美,我一看便猜到是你画的,但哪有人这样不声不响的呀,万一我没瞧见呢?”
话音落定,谢星阑牵唇:“你喜欢便好。”
秦缨轻哼一声,谢星阑也继续道:“入城后,他们身上银两不足,只能挤住一起,白日里这四人去找活计,侯波则去找他亲戚,但找了两日,也未找上门,他们怀疑侯波在诓骗人,侯波却言之凿凿,说是他的表亲不在府中,等表亲回来了,才可上门。”
“那四人半信半疑,到了腊月二十五那天,他们早上分别,本以为傍晚回屋,侯波多半还是会无功而返,可真等回来,却不见侯波,当夜侯波未归,第二日第三日,侯波还是不见踪影,他们便彻底没了侯波的消息,只以为是侯波寻到了亲戚不愿兑现诺言,但那玉扳指好歹值几两银子,他们只好作罢。”
秦缨正检查到死者发顶,不知看到什么,愣了愣才问,“他们没问出别的什么来?”
谢星阑道:“侯波夸下海口要讨千两银子,他们自要反复确认,但侯波似乎有些忌惮,只说那亲戚是望族之家,但因他是远房表兄,多年未曾见过,得找准机会才好。这几人也未曾跟过他,因此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们正拿着他的画像,沿着客栈周围摸排,若能确定他去了哪里,便也知道真凶在何处了。”
秦缨听完并未立刻接话,而是盯着尸体头顶的几处青紫淤痕沉思,很快,她道:“他是二十七夜里被抛尸,在客栈失踪的时间,则是二十五,那么他遇害的时间,便是在二十五到二十七之间,与我们验尸所得对得上。”
说至此,她面色一肃道:“我这会儿来,其实是刚才回府时,想到了一处抛尸的关窍。”
谢星阑剑眉微扬,秦缨便道:“我们府上有辆马车,车厢之下做了一层暗格,用来装货物行礼,那暗格大概半尺高,狭长幽闭,寻常放些小件杂物十分稳当,我看着暗格,便想到了侯波尸体的古怪——”
秦缨沉声道:“这样的天气,尸体放在门窗紧闭的屋内,没有炭火,一日半日的,衣裳上也要结霜,尸体亦会冻僵,而当时侯波的尸体十分规整,双腿紧并,双臂贴在身侧,包括身上的泥渍,也表明他当时极有可能是僵硬着被抛下水滩的。”
“他进了城,在城内遇害,遇害后,凶手自然要带着他出城,如今城门护军盘查严格,但倘若有一辆马车,将尸体塞入暗格之中装着,岂非能掩人耳目?而倘若这马车的主人,还颇有身份之人,那护军岂非更不可能严查?”
秦缨指着侯波发顶,“你来看——”
谢星阑走近,便见秦缨拨开死者已开始脱落的头发道:“前次验尸时,我便发现他此处头皮有些破损之状,但当时他受冻几日,身上肌肤干裂,早有脱落之象,我便未曾深思,适才再来看时,便见其头皮除了白皮脱落,皮下亦有损伤,且这损伤乃是死后伤。”
谢星阑仔细去看,“是塞入暗格之后受过撞击?”
秦缨点头,“马车颠簸,他身上穿着衣裳,但脑袋却无防护,虽不至多么严重,却一定会留下损痕,其发顶、后脑的痕迹,正是证明了这一点。”
为了保险起见,秦缨道:“就算不是马车,也多是类似的逼仄暗箱将其装运出城,并且,我怀疑出城后,凶手还逗留了不少时间,外面严寒,尸体会冻得越发僵硬,如此抛尸时才有那等姿态……”
谢星阑眉峰微动,“如此,便是调查二十五到二十七三日内出城的马车,又或者是运送货物的的货箱——”
秦缨点头,眼风一瞟,看到了放在一旁的冬袄与棉袴,她上前拿起冬袄,再迎着窗外明光四下翻看,看着看着,忽然一抹异样的气味从冬袄袍摆上散发出来。
秦缨眉头几皱,又两步走到门口,门外寒风呼啸,屋内尸体的淡淡腐臭已经散去,但即便如此,那一缕异样气味还是萦绕在秦缨鼻端。
秦缨鼻息微动,“怎么……怎么有些像藠头味儿?”
谢星阑蹙眉道:“这不可能,证物送入此地,便无外人来过,更不可能沾上食物气味儿。”
说着谢星阑鼻尖也动了动,随即剑眉一拧,竟真是偏异臭的藠头气味儿。
秦缨无奈道:“那日在义庄,堂内尸首多,腐臭也盛,竟未分辨的出,但若是沾了食物,那又怎会日久不散?”
秦缨轻捏袍摆,便见泥渍虽干,袍摆却仍是冻硬着,许是如此,反而将气味儿留了下来,秦缨摇了摇头,“总不至于是沾了什么食物汤水,罢了,先查运送尸体和侯波白日去了何处……”
谢星阑也应好,秦缨便放下长袄拍了拍手。
谢星阑见她指尖被冻得微红,吩咐谢坚道:“去备热水。”
二人从停尸处回到内衙,热水已经备好,秦缨净了手坐至炭火旁暖身,又问:“苏老伯如何?”
谢星阑道:“在府里过的年,他很安分,你不必担心。”
说至此,他又道:“此前查的事,如今已经有了些眉目——”
秦缨一听,顿时专注地看着他,谢星阑拉过敞椅坐在她身边,眉眼间也覆上几分温柔神色,“那个叫做长祥的,当年是和多寿一起入宫的,多寿没多久被分在皇后宫中做小太监,长祥则去了淑妃宫中,后来丰州瘟疫,他二人都会些药理,便排上了用场。”
“后来他二人都算立了功,多寿死后,他还在淑妃宫中待了些日子,待回京城后,才论功行赏,将他调入御药院,从领头太监做起一路做到了如今的掌事之位,他为人谨慎小心,这些年御药院在他手下,半分差错也没出过。”
秦缨眼瞳微深,先道秦璋坦诚了旧事,又捡了重要之处道来。
听到贞元帝曾患瘟疫,谢星阑皱眉道:“当年北上的宫侍,折损的颇多,尤其跟在陛下身边的几个,却原来,是因为陛下染了瘟疫?”
秦缨眉头一皱,“都是因为瘟疫?”
谢星阑摇头,“并无记载,只是查到了宫人名册比对才发现,本还觉得奇怪,但既然陛下都染了病,可想而知刺史府也并不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