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沉心静气的看完了整个朝华到日暮的过程。
晨光是顽皮的闪影,倏忽间一掠而过,日光却又炽烈而刺目,连带漆黑的地砖都被他镀上一层银箔,失去了本来的面目。
晚霞来时,却又悄无声息,自窗罅而入,容尘埃跳舞。
直到霞光尽退,天地鸦黑,他才意识到人常说的白驹过隙竟是这般景象。
无论你想或不想,时间就如指尖抓不住的光影,从不为谁驻足停留。
顾飞扬心头燥的厉害,忍不住翻了个身,却又被后窗的黑影吓了一跳。
没待他抓紧手边的镇纸,那窗子便从外面推开,一个娇小的身影翻窗而入。
那黑影刚把窗子关上,一回头就撞见顾飞扬举着双手,面目狰狞的表情。
“你……”明玉珠有点不确定道:“在吓唬我?”
“你不害怕?”
“还是有点害怕的。”为了配合世子殿下,她捂着心口,并发出尖叫:“啊——”
少年郎一脸失望的转身回去:“你来干嘛?”
“请殿下吃点心!”言罢便拿出油纸包的糖糕放在顾飞扬面前的小几上。
也不点灯,就着一轮清月,她拈了糖糕给他。
“不吃。”
世子殿下依旧憋着气呢,双手环胸的坐在榻上,不肯接那糖糕。
明玉珠咬一口糖糕,也坐在他身旁。
顾飞扬以余光看她,她不管吃什么都极为宝贝,势必要用两只手拿。
以前只见乞丐是这么吃的,一是怕吃的拿不稳掉在地上,二是怕被别人抢去,这是一种护食的姿态。
他有些纳闷的扭身看她:“你到底从哪来的?”
“殿下不是知道吗?”
模棱两可的一句回答,顾飞扬显然不满意:“你,你想过以后吗?”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你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吗?
“我是说,你以后想做什么?难不成还偷一辈子马?”
明玉珠却不以为意:“人生短暂,譬如朝露,谁能保证自己今天躺下,明天还能睁开眼睛?”
顾飞扬不由坐直了身子:“你,你知道?”
她亦莞尔:“知道。”
他讶异的同时又一脸狐疑:“你既知道,为什么每天还这么高兴?还,还这般不以为意?”
“那我应该怎样?总是想着自己命不久矣,整日愁眉苦脸的吗?”
黑暗中,顾飞扬略有些懊恼的垂下眼睫:“今日爷爷说起他有生之年想见我娶妻生子,我一想到将来爷爷也会有驾鹤而去的一天,便觉得心口堵的厉害。”
明玉珠抬手在他结实的肩头拍了拍,越是粗枝大叶之人,越是有着常人无法捕捉的细腻情感,他若不说,谁能想到他在房中枯坐一日竟是想遍了生离死别。
“一人身死,乃小家之痛,一将功成,乃万家之幸。若真有这么一天,王爷就算驾鹤西去也会被世人铭记,只要这世上有一人还记得他,他也不曾离去。”
“就好像郡主一样?”
明玉珠点头:“正是。”
“可男子身死,尚有家庙子孙年年拜祭。郡主尚未嫁人,就算现在百姓还记得她,那以后呢?一旦皇上真要削藩,她也会被移出太庙,十年,百年,青史难寻,世上再无此人。”
明玉珠本是笑着的,此刻却有些笑不出来,她没想这许多,但听顾飞扬说起来却又有些心酸。
“郡主和那些上阵杀敌,马革裹尸的将士一样,抛却生死的时候也从未想过百年之事。”
“我知道,我不能与她共逐敌寇,难道还不能为她做点身后之事?”
顾飞扬想了想,又郑重其事道:“我想娶她,英雄不该沦为孤魂野鬼,哪怕禹城的百姓将她忘了,天下的百姓都将她忘了,我顾氏一族的家谱之中也会有她的一席之地!只要有人还记得她,她就一直在。”
月色溶溶如波似水,少年郎沐浴在月光之下,恍若天地间最清澈出尘的一颗琉璃。
明玉珠第一次觉得活着真好,若那日死在蓝湖,去哪里听这少年的一番真心?
鼻头微酸,她深深呼了口气来平复自己的情绪。
“顾飞扬,其实我……”
“小爷没那么差吧?”
二人同时开口,月色之下,两双同样晶亮炙热的眸子看着彼此。
“嗯?”明玉珠一个错愕:“什么?”
“我,我说,我也没那么差吧。”少年郎略有些局促,不禁又拔高声音道:“小爷乃靖平世子!仪表堂堂!一身正气!郡主……应该不会嫌弃吧?”
明玉珠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这也不一定,说不定郡主人在军中,更欣赏那些个威武粗犷的汉子!”
“子丑那种?”
明玉珠郑重点头:“有可能。”
“那就好,只要不是萧源那种就行。”想了想,顾飞扬又道:“我给你看看郡主的画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