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2 / 2)
推开门,眼前是雪国。
灰白的天空就在头顶,沿着弧线斜飞而过的雪鸟,朝我“吱呀”的叫唤。雪原上散落着形状有序的村屋,眼前的路在不停的延展,两边是高空才有的风声。
这大概就是白端所说的雪山巅,果然是横亘青野的天堑。
不远处的村屋走来一个老者,眼神像极了孤傲盘旋的雄鹰。他问我:“为什么要上忘山?”
我说:“为了求一生。”
他冷笑:“为了求一生,便要身边之人为你九死吗?”
“什么九死?”这老头打什么哑谜呢。
我环顾四周,从刚才开始就不见白端和叶真。他们人呢?
老者见我找人找得心急如焚,这才招了招手:“跟老夫来。”
我随他进了一个稍大的屋子,入眼的都是身上有六棱雪花图案的人,他们将中间的床榻包裹得严实,只能透过干净的幔帐看见垂落的一只手。
那只手刚才还在温柔的抚摸我,如今毫无生气地垂落在榻。
我几乎想也不想地扑过去,发了疯似的推开众人,踉踉跄跄地握住那只手,从喉咙深处挤出的话仿似哑了嗓子:“公子啊……”
隔着垂落千万条的幔帐,白端平静地倚在榻上,见我看也不看就扑过来,淡淡地说:“你先看清楚了再哭。”
我茫然地看了他几眼,他只是脸颊有些苍白,但气息还是平稳的:“公子……你没事啊?”
身后传来老者瞒不住扯出细微的笑声,我顿时觉得火冒三丈脑壳发晕,他害我在白端亲人面前如此失态,我也不能暗自吃下这个亏!于是拉着白端的手,小心打量道:“奇怪,刚才长老说我害得你不举,我怎么从脉象中看不出来啊,长老是什么好眼力,怎么看的?”
白端垂眸看了我一眼,还是不动声色:“我知道你是生气了。”
身后的长老气得直跺脚:“臭丫头,忒会胡言乱语!”
我乖巧地笑:“我哪里生气了……只要公子好好的,不举又如何。”
白端看了我一阵,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是么。”
长老果然是蒙骗我的,但他说得并非都不是真的,白端为了背我上山,确实经历了九死。这途中既有八卦迷障,又有机关陷阱,还有雪山火疥虫,几乎断送了半条命。
幸好坚持走到了雪峰,被长老们发现后赶紧送去救治。
这途中白端顾不上叶真和君候,就让他们等在半山腰,自己背着我,攀登至山巅。所以长老们怨怪我,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听长老们说,白端背着我,沿着雪山巅走了长长一段路。他生性澹薄寡欲,又亲眼瞧见回王和母妃的纠葛,以至于绝情绝爱,大约是不会爱上谁的。可没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年代还能出现我这种胡搅蛮缠的女魔头,硬是将他这滩心如止水的湖面搅得无法平静。
他们也是早早听说了我的恣意妄为,如今有机会当然想搓一搓我的锐气,让我能为白端好好急上一急。
白端声音如碎玉一般:“你别生气,他们只是想试探你。”
我连神情都没变,依然是乖巧地笑:“老小孩老小孩,我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你!”长老们皆吹胡子瞪眼的。
白端背过身去,偷笑了一下,我又微微笑道:“公子可好些?”
哪知白端思忖一下,轻声道:“既然长老们都在,不如为我们做个见证吧。”
“什么见证?”这次换我和长老们齐声开口。
白端抬手在我肩头轻轻一按:“你上山之前答应我的,忘了吗?”
我心中通透,想着他微微一笑:“哪能忘啊,我答应嫁给你。”
这句话像是在平静的水面掀起阵阵涟漪,长老们议论纷纷,唯有我面前这个温和从容的男人,闻言站起身,牵起我的手郑重道:“猫儿是我此生所求……还请长老们做个见证,允许我们即刻拜天地。”
白端说的即刻,多一分都稍显漫长。
我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白瓷般细致的脸庞,笑起来眼角会微微挽起,清澈无邪,想起原先的嫁娘是不爱笑的,月娘也不爱笑,唯有我始终厚着脸皮笑嘻嘻的。
听人说,苦着脸过一辈子,笑着脸也是过一辈子,遇到天大的事,都要笑着,方显得无畏。如今成了穿红衣的新娘,却怎么也笑不起来了,手脚僵硬到不知该放哪儿。
白端微微偏过脸,眸中荡起深刻的笑意:“我们无畏的滕少将,是不是紧张了?”
“才没有。”话虽这么说,我在衣袖下缓缓攥紧手指,觉得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说不好是紧张还是欣喜,又或是害怕。一直以为成亲是欢天喜地的大事,但总归是你情我愿,多了些心知肚明,必然少了些忐忑不安。可现在又闹得是哪一出?心里像蚂蚁爬过似的,痒得难受,这样很不像我。
隔了许久,我听见白端轻轻道了一句,宛如耳语:“猫儿,遇见你正好。”
我微微一愣,想起在山阴地的那会儿,想对他说,又为他哽在喉咙的话:能遇见你,真好。
他没有说真好,他说得是正好。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就这样在适逢的时候,遇见了那个人。这世间最大的圆满,莫不过此了吧。
我的神情渐渐为忐忑转为舒缓,低声道:“公子,我很早就喜欢上你了,不是因为你的这张脸,与谁有几分相似。而是你身上的味道,你眯成弯月状的眼睛,你的种种,都叫我认得,你就是叶莫。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又不记得你是他,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傻等些什么……”
忘山依旧清寒而空旷,我们对着雪源大泽跪下,请长老们与众人见证,最后他将一块刻有六棱雪花纹的玉佩给我。
这是他们族中最珍贵的信物。作为交换,我搜罗浑身上下,都没有一个像样的信物。连身体都不是自己的,我像是个窃取别人东西的小贼,哪还能找到一丝原先的影子。
白端却轻笑出声:“原来你是觉得我眼盲么?你笑起来眼底都是笑意,仿佛要从心底流淌轻快灵动的水。不管是在这里,还是现世,我都不会认错的。”
忘川在忘山的下面,走过长长的暗道,待看见前方清濛濛的一片,我募地往后退开好几步,抓着白端的手问:“这里怎么模模糊糊的?”
白端停下脚步,语气平静:“这里对于死人来说,自然是回归清明的地方。可我们到底是活人,看不见那些已故的灵魂,也分不清忘川的形状。”
我悄悄打量静谧的四周,到处是烟水弥漫,明明是水汽充沛的地方,脸上却感到一丝丝的干。原来渡过忘川,对于死人来说,是用来告别过去。
但对于活人来说,便是在肢解自己。
我看见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慢慢飘向远方,白端松开我的手慢慢地淌下忘川,他的身影在这一瞬息变得模糊,似乎一闭眼,就是一个光景。水天交接处,俱是一片沉寂。
漫漫无阑的忘川,什么也没有,只有被剖开的自己。
我看着那些亮点从东面移到西面,最后漫漫消失不见,那些细碎的光摇晃着,散成流烟般的一片。
在这个静得好像什么都不曾有过的世界,除了白端涉水而过的虚影,从来都是空洞洞的。我看不出忘川长什么样,有多么深,也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走到彼岸,但我知道曾渡过忘川的白端会有多么的迷茫和绝望。可他到底又为什么要渡忘川呢?
“够了。”我朝他的背影喊道。身边却传来他清晰的话语。
“你见到的,只是过去的影子。”
我能感受到身边有人捂住我的眼睛,带我一步步远离虚妄的忘川。
原来我刚才所见的,都不是现在。是一幕幕停滞在过去的景象。忘川是人与过去、自己的告别,凝视忘川,便是凝视过去的自己。
回到雪山巅的村落,白端有些疲惫,我却意外的精神很好。村里的妇人催促他快些休息,拉着我的手四处闲逛。
等走到一座小屋,她们说这是白端从忘川回来,将自己锁着的小屋。
屋中散落满地的画像,随手打开一幅,英容笑貌俱是我。
每一帧都透着无与伦比的深刻。
妇人们说:“他从那边回来后,每画一幅,都要力求逼真。长老们说他入了忘川的魇梦,设法让他忘掉那边的种种,他这才从无尽的梦境中重新活过。”
“这些,我怎么都不知道?”我抚摸画中丝血的朱砂,那是我偷吃樱桃味的冰棍,留在唇角的糖渍呀……
“孩子,”妇人们缓缓道:“忘川魇梦,犹如南柯一梦。谁都不知道是真是假。现在你们团聚了,要好好珍惜眼下。”
白端睡醒来接我的时候,看见尘封已久的小屋被重新打开,而我躺在满地的画卷上不能自已。嗅到他身上好闻又熟悉的净水味,我往他怀里蹭了蹭:“公子……”
“嗯。”
“从极北域回来后,我们会长久地相守的吧?”
他弯了弯眉眼,满目天岚色:“当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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