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2 / 2)
天帝说:“你家傻妞终于开窍了。”
荒帝叹气:“你作为上古白端玉,生来就注定劫难非凡。没想到会大彻大悟的这般晚,好在以后,一切都将步入正轨。”
天帝冷哼:“成神之路哪有不艰苦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剥其皮抽其筋、挫其骨扬起灰,她就是万年前吃不了苦,找了旁人来替代,才惹出啼笑皆非的糗事。你要是看管不好她,就把她交给我。”
他们自顾自的吵着,我自顾自的看着月桂树在雷火中凋零,最后化成一颗拇指大的种子,被我捏在指尖,随手扔下凡尘。
“桂儿?”天帝见状惊呼:“你这是做什么!”
“你们刚才说,万物都有大彻大悟的时候,只是缺少了一个引子……不经历人世间的痛苦,她又如何能大彻大悟呢?”扯了扯身上破布似的衣衫,掩盖住天雷留下的痕迹,我微微笑:“卿回何其有幸,能成为她的劫数。”
素蓝,我又何其有幸,能成为你的劫数。
天帝气得直跺脚,望着月桂种子飘落的地方,心疼许久。荒帝忍不住朝我竖起大拇指,其中深意不用说我也已然明了:月桂仙子八成与天帝老儿有一腿,我这是堂而皇之打了他的老脸。
我还是石头脑筋的时候,只是鲁莽顽固了些,如今历经心酸开了智,可谓是嚣张跋扈。
我和澜依来到夜照宫,名义上是为了神将选拨。澜依是沧海遗珠,她那蚌娘生她十分艰辛,不亚于鲛人劈开尾巴,她自出生便颇具慧根,人也聪颖漂亮,上天短短几十载,已经修成上神。之前荒帝传她太裳神将之位,命她远离狐朋狗友,尤其是我这颗冥顽不灵的石头。她表面上恭敬端正,私底下仍跟我们厮混,一点也没有神将的架子。
只是偶尔咂舌,说我修炼得还不如乌龟,倒是与从荒帝枕头下偷的鸟蛋一样,怎么也不开窍。现在好了,我不光开窍,还差点给欺负我的女仙,开了瓢。
澜依扶额,说我不大度,成神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来找场子。
我却道,既往不咎这个词太虚伪,原先我脑子不好使,被欺负被嘲弄也只是傻站着,如今我就喜欢风水轮流转,往死里转。
好在经过青檀上神这档子事,我现在只顾修行,不再管其他。
也许是我开悟后修行飞速,离神将之位很快只差一步。
天伽不想做男人,便整天化成狐狸,蜷缩在澜依怀里,澜依也任由他躲着,边抚摸他蓬松的尾巴,边对我说:“最近无极渊有异常的动静,可能是黎族人欲拔出镇压的七绝剑,荒帝派了素蓝上神去阻止,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我很久没听见“素蓝”的名字了,从澜依嘴里念叨出来,还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我以前习惯在长明灯前罚跪,换作修行,也只有长明灯的光能使我心情平静。长明灯上刻着夜照宫诸多神仙的名字,灯火明亮是生命旺盛,反之昏暗则离死不远了。
也就在澜依念叨这句话的时候,刻有素蓝的长明灯适才晃了一下。
我想也不想地奔赴无极渊,天际仿似沉甸甸的,露出满目疮痍。青檀上神早已哭成泪人:“你是上古的白端玉,生而为神,历劫渡难都只是你的事,为什么要拉素蓝搅进来?你既成了上神,本该和荒帝说清楚,心中不再有旁骛。更不会让素蓝备受猜忌,被荒帝派来封印无极渊!”
我做石头时就听见她说过这番话,当时听不太懂,可如今我不是小石头了,我想我懂她的意思:荒帝为了让我彻底定心,要拿素蓝封印无极渊。
“你现在满意了?”耳边回荡着她一遍又一遍的问。
素蓝躺在她怀中,身上蒙了一层血色,仍在担忧我:“快走。”
“我是来报恩的。”我也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终于有机会报恩了,教我如何不满意呢。”
“我不需要你的报恩。”他的眼底亦有沉甸甸的痛。
“你不让我报恩,这场劫难就过不去。还不如让我报了恩,我们也好聚好散。”拔出镇压无极渊的七绝剑,封印霎时碎裂,底下叫嚣的黎族人,疯了一般往身上爬。
我忘了我是怎么一剑劈开无极渊的,只记得当时的阳光清冽如冬天,像一只血瞳冷冷的望着我。
“卿回!”素蓝扯过我的手腕,七绝剑顺势垂落,我这才从血海尸山中微微抬起头,朝他有气无力地一笑:“素蓝……”
素蓝抱着我,一路走回夜照宫,脚下是长长的一条血带。
我被黎族人的鲜血污浊了双眼,看什么都是褪不掉的红,他就这么伸手挡住了我的视线,有清冷微燥的声音如仙乐般响起:“睡吧……醒来又会是个好天色。”
“醒来你还记得我吗?”
“为什么这样问?”
“你不要骗我,我如今不蠢了,你拿走青檀上神的小瓶子,就是要永永远远忘记我。”
他像是微微怔住,温湿的手指摸了摸我的脸:“小家伙还学会偷听了,嗯?”
“我、我猜的。”说出来的话缺乏气势,轻得几乎听不清。
素蓝抬手顺了顺我的长发,稍微调整了抱姿,想让我靠得更稳当些:“让我如何能忘记你……忘记小小的你在天雷中打滚?忘记你在尘世朝我扬声呼唤?忘记见你辛苦地登上了天,而我还要按捺住内心的欣慰?忘记你每次见我都是眼里流淌的笑意,而我只能云淡风轻地从你身前走过,不能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还是忘记你拔出七绝剑,口口声声说只要报我的恩,就能让我们两清了?”
“素蓝,”我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净水味,像滴落的甘露,内心像是要窒息:“我其实……”不仅仅是想报恩。
但我宁愿,不曾遇见你。
这样就不会给你带来这么多的痛苦,你也依然是夜族最圣洁平和的上神。
只是无极渊一战,我杀光了黎族人,也引得七绝剑与我认主。
荒帝知道后勃然大怒,他是纵容我的,但也经不住我连番闯祸。更何况,自我知道他要拿素蓝封印无极渊,就处处和他顶针,我甚至痛恨起冰冷的夜照宫,这里的心和飘落的霜花一样,丝毫没有温度。
我被荒帝关押在长明灯前,除了微弱的灯火,日日夜夜见不到天日。他还拔走我一条肋骨,废了我满身的修为,这样七绝剑在我手中,只是一堆破铜烂铁而已。这是他对我的惩戒,也是给天帝的交代。
天帝仍是不满意,扬言以后定要新账旧账一起算。
失去了承载着满身修为的肋骨,我便连凡间的人类都不如,每到初一十五就是我疼得不能自已的日子。有天,澜依偷偷给我带来一根肋骨,说是无意中寻到的,别人不要的。
我在满腹疑惑,觉得她是不是把我当傻子的心态下,将这根肋骨融于体内,堵住倾泻而出的神力。登时,泪如雨下。
澜依眼神闪烁的问我,有没有感觉好受些。
我却感到更疼了,心疼比身疼更甚、更致命:“他把神骨给了我,他该怎么办?素蓝……我明明想报答他,为什么会这么难……”
澜依自知兜不住,也不想瞒我了:“他不该心疼你,插手你命中的劫数。你也不该报答他。他有错在先,你又犯错在后,如此一来,荒帝必然会保全你,舍弃了他。如果你不想着报答他,也许他还是高高在上的上神,不会从云尖上跌落下来,还跌得那么重。”
我捏紧怀里的白端玉,一遍遍告诉自己:荒帝要的只是上古白端玉,这世间本就没有独一无二的,待流霜修炼成神,我和素蓝就能离开夜照宫,成为最普通的草木与石。
流霜也不负期望,稳步修行着,逐渐现了胎光,我在漫长无期的关押中,紧紧抓着这一丝曙光。
等我从长明灯前抽身出来,看见月色如雪霜,轻拂脸上,众目睽睽之下,唯独不见素蓝。
我将夜照宫翻个底朝天,没人告诉我素蓝去哪儿了,她们只是茫然的问谁是素蓝?多么可笑啊,素蓝没有失忆,她们倒集体失忆了,那斩钉截铁的模样,让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错乱了,这天底下根本没有叫素蓝的人。
可我就是记得。
卿回,素蓝,卿回,素蓝……没有素蓝,哪有卿回,哪有我?
荒帝过来探望我,让我安心修行,别的都是梦一场。
我丢掉七绝剑,丢掉白端玉,一个人坐在太渊池边发呆,什么修行啊,都是折磨。整个夜照宫,都在束缚着我。
我看无言的月色勾勒夜空,又对着星海描绘他的模样,有时会淡淡的笑出来,只是大多时候都是无声的。
直到澜依眼睛红肿地站在面前:“你是不是忘不了他?”
“是。”
“我带你去见他。”
“好。”
我像个乖乖的孩童,任她拉着我的手,她推开其他人的阻拦:“你们都想她死吗?她若就这么失心疯死了,我发誓绝不会饶过你们!”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来到大名鼎鼎的太虚台。
“他,死了。”她说。
“谁死了?”
“素蓝。”
“不会的。”我不相信:“他是西方的梵天叶,是侍佛之身,都可以拿来封印无极渊,他怎么可能会死的。”
“如果是自愿放弃神籍,折损修行,废除仙法,不受妄尘之苦呢……”
我感觉身上的温度渐渐流逝,和霜花的清冷融为一体,不觉想,这些都没有关系了。至少我的心也跟着素蓝一起,死了。
“自愿放弃神籍的人,跳下太虚台后神魂俱消,很难转世轮回。他让我告诉你,就当作一场大梦。他不想要你的报答,他情愿你要的是他。”
我飞快地回想起过去的种种,素蓝说的很对,我要的一直都是他。而今他自愿放弃仙籍,不受妄尘之苦,我又有什么脸面,继续在这做什么神将?我压低声音在澜依耳边说:“如果我变猫变狗,记得给我捞回来,再从头和你做姐妹。”
我知道现在自己这个模样必然如同疯子,定能吓得世间恶鬼尽散,我伸手在澜依身前往后一推,自己顺势迎着罡风下落,我听见身后有人在说话,可吹到耳中只剩寥寥数语。
“我已经化成人形了,以后能替你接掌神将之位,你会自由的,再等等……”那是个清秀的白衣小仙,白得像颗好白菜。
耳畔是澜依的大喊:“卿卿你个傻子!”
我顾不得回头,意识在逐渐消散。谁记得玄冥真火下,一袭蓝衣入画,从此望断天涯,相思有了牵挂。
***
荒帝把我救回来,我已剩下半条命,还有弱光的眼睛。
他答应我,流霜成为上神之际,就是放我出夜照宫之时。十二神将意义重大,我现在还不可以死。我说连死都不自由,怎么教我相信他的话。他又话锋一转:“为了素蓝,你也不能死。”
我差点笑出声来,一个把素蓝逼死的人,能说出“为了素蓝”这句话,他不要老脸讲得出口,我还不愿污了耳朵,费心听呢。我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把后背对着他。
荒帝长吁短叹:“你以为我不心疼自家上神吗?”
“呵。”
“你还别哼,我自有苦衷。”他不愿多透露,就留下这一串莫名其妙的话。我只当他兜了个大圈子,哄我苟延残喘做傀儡罢。
数日后,夜照宫封将,澜依作为太裳神将,亲自为我戎装。
我的封号是勾阵,好战非天,大凶之将。
青檀上神特地来为我庆贺,临走前道:“你欠他一条命。”
我欠他的实在多,等我将神将之位传给流霜,我也能放心的还了。
她又说:“其实我也欠素蓝一条命,既然做不成他最爱的人,我情愿做他最恨的人。骗他去无极渊的人是我,离间荒帝和素蓝的人,也是我。故意引你去月桂树下,撞见那一幕的人还是我。他虽装模作样地收了瓶子,但一直是想教我安分些,别再打你的主意。他以为我会信。可惜啊,他不知道一切都是我引出来的,直到死,恐怕都不知道是我做的吧。”
“你现在说出来,是想让我揍你?”捏了捏手指。
她满脸写着“只要你动了手,天帝必然会新账旧账一起算”。
我偏不让她顺遂:“其实素蓝早就知道了,你做这一切无非是想让他恨你,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位。可即便他知道,他也不恨你。”我笑容清婉,透着无边的嘲弄:“怎么样,够讽刺的吧?”
“你!”她抬手就要打下来,我倏尔出手挡住。
“我不会打你,但你也休想碰我,你就得这么肮脏的活着。一直活着,一直肮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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