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思虑妥当之时,纱窗已是隐隐染了一抹白,莲英这思虑重重一夜未睡,竟也没有觉得如何困乏,后院之时还要鸡鸣之后才能开始,夫君今夜没有歇在后院,她也没有什么需要打理之事,于是便干脆铺纸研磨,想给千里之外的老父写些近况。
黑风军从黑风寨开始,便是爹爹一手打理,感情最是深厚不过,只是近年来,官军围攻得厉害,夫君说不忍爹爹一把年纪了还劳苦奔波,便将他老人家妥善安置在了故土,也不知他最近如何,莲英一边相着,打下了开阳城,这等好消息必是要告诉爹爹的,让他也高兴一下的。
莲英自幼失恃,全赖父亲拉扯长大,自幼又因生有异状被同龄人排斥,自然与其父感情加倍深厚,虽然知道当年为着黑风军的领军之事,父亲与夫君之间曾有不愉快,莲英从中调和,却是以父亲退让而终,她心中隐隐有愧,却又觉得,爹爹一把年纪再劳苦奔波,岂非显得夫君这儿婿太过不孝。
父亲那些心思她亦有觉察,她却觉得爹爹未免太过多虑,夫君本就是入赘他们黑家,夫君挣下的一切还不是黑家的,是黑风寨的?何必要分得那么清楚明白?更何况爹爹身体确是大不如前,享享清福远好过似她这般东奔西逃提心吊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现在打下了开阳城,莲英写信,除了让爹爹高兴之外,还有另一重意思,既是有了稳定之处,也可以将爹爹接过来让他们好好尽一尽孝,先前兵荒马乱那是做不到,现下既有了这城池,也是该让爹爹来过过老太爷的日子了。
这一日,莲英设宴招待这城中有头有脸的妇人,虽然再如何多方打听,反复准备,在有心人的挑剔之下,免不了还是闹了些笑话。莲英是个性子大的,当场就笑道:“真是对不起龚太太,我们邰县野俗,倒叫您受委屈了。来人,还不快给龚太太撤下去。”
那不过是一盘鲤鱼。因着未把鱼鳍剔掉便受了这些妇人的讥笑,只是莲英这话一出,当场一寂,这位黑风军将军乃至军中不少将士皆是出自邰县那乡野之地,邰县——那可是黑风军发家之地,讥嘲邰县民俗,岂不是在正面打黑风军的脸吗?
这等私宴之上,讥嘲当家太太不懂礼数还可以说是她们这些妇道人家的事情,如果话锋直指邰县,那就波及到军政之事了,前边儿男人们的事情,她们这些妇道人家可绝不是好插手的。
男人们乐见她们在家宴这种小事上挑挑这些乡野泥腿子的不是,可若是事情烧到了前边,那可就不是口角上的小事了。
这些当家太太还是能分得清起码的轻重缓急的,登时,气氛就安静下来。
莲英学着她们的模样,捏着帕子擦了擦嘴角,掩去那一点笑容,真是的,这点小心思还敢同她玩?她年幼的时候,那可是领着同龄男娃一起去闹腾官府乡邻的,鼎鼎大名整个邰县谁人不知,现在这些嘛,还不够一盘菜呢。
只是,看着她们一个个老实下来,莲英又未免觉得无趣,实在是太没有挑战了些。
很快,挑战就来了,那赏花时分,几位夫人就聚到一处说笑,先前那位挑刺的夫人便朗声笑道:“哎哟,你们还真别说,乡野中可还真有那等糊涂不堪之事,听闻啊,有一户人家生了个丫头,逢人便说自己家的丫头出生时便漫天红光,身披云霞,到现在身上还有云霞印记哩,噫,这闺阁私事竟是宣扬得连那等军旅粗汉都尽人皆知,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这几个夫人瞥了莲英一眼,没有明目张胆大笑,却也是掩了面庞背过身去,显是对这等粗鄙之事亦觉滑稽之至。
莲英肩膀都在微微发颤,这等名声关碍之事最是辩驳不得,她自幼确是身有异象,邰县不大,这等奇事自然十里八乡人人皆知,军中又多邰县兵士,当作对将军夫人的夸耀说将出来亦属正常,但莲英万万没有想到,这在她看来稀松平常之事在这些妇人的嘴巴竟会恶毒至此,几句挑拨间便要毁人清誉……
这家宴终是不欢而散,莲英心中郁愤纠结,虽是当场她就抵着那位夫人找回了场子,但那股子憋屈却是久久不散,竟是没能留意门口异状,她迈步入屋之时,才惊讶地看到她这位许久不曾踏足后院的夫君:“夫君!你……你怎么过来了?”
然后她忙道:“可是累了乏了?今日厨里有新进的鱼,你可想尝尝?哎呀,你这衣衫也旧了,该补补了。”
结果她这夫君却是淡淡道:“有劳夫人了。”
莲英听这口气,身形便顿了一顿。
然后她夫君将一封书信推到她面前:“夫人可是想邀岳父大人迁来开阳城?”
莲英点头。
她这书信恐怕未出二门便被截了回来……也不知夫君到底是何意。
这位现任黑风军将军只是淡然道:“岳父大人上了年纪,这年景,路上兵荒马乱的,若有个万一可怎么是好?夫人此举,虽是善心,却难免不当。”
莲英心中既困惑又委屈:“可是爹爹一人在邰县,既无亲朋在旁解闷,又无儿女承欢膝下……我是想着,开阳城既然已经是我黑风军的,把他老人家接过来让咱们尽尽孝,也好让他看看如今黑风军的阵仗,爹爹早年为黑风军那般竭尽心力,若是看到如今这般盛状必是只有欢悦的,这难道不好吗?”
这位将军却只是起身道:“若是岳丈大人路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可担待得起?夫人,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相持不下之后,便是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