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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战(2 / 2)

无知是罪;无餍是罪;无能更是罪。我们这群岑家的孩子没有一个是无辜的。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真正无辜的人们已成了黄泉河底的淤泥,无声无息,只剩下了“活过”二字。仅此而已。

我忽然就不想过了。去他娘的皇位,去他娘的爱恨情仇,狗屁剧本。百姓都死光了,国不复国,家不复家,狼烟滚滚尸骨成路,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谁为君,谁赴死,处心积虑一念百年,却败给了亡魂当道,纵然是铁石心肠也抵不过枕戈泣血。

我又想起了那不知是猴年马月的前尘往事。我因一己私利而亡了国,站在城墙上满目疮痍。老叟抱着幼童的尸体在城下哀哭,咽不下气闭不上眼的枉死者随处可见。城墙下,外头喊着“斩下敌首赏黄金百两”,里头则喊着“生擒卖国贼黎王岑越”。我想跳下那城墙,却懦弱到瘫在地上不能动弹。

这时一人一身白袍,仿佛越过了千年的沧桑与萧瑟向我走来。他将手中长剑递给我。我恐惧地使劲儿摇着头,那人便不再多说,挥剑抹了自己的脖颈...

我也不知打哪儿来的劲儿,猛地拔起了插在地上的一面战旗,又窜上马冲向战场。一人扯住了我的后背,险些把我拉下马。我一挣扎,将外袍撕烂,到底还是窜了出去。马儿打着滑,从山坡上稀里糊涂地跳下,我跑向双方交接的中心点,挥着旗喊道:“我是摄政王岑越。你们别打了!把我砍了吧!你们别打了!”

正在逼近的两拨人马好像真的缓了下来。我的马却偏偏在这时受了惊吓,猛抬蹄子原地打转。我干脆从马上滚了下来,一脑袋磕在地上:“我就是岑越!黎王岑越!摄政王岑越!都别打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百姓何辜,江山何辜!”

或许是我花白的后背裸在地上,有点显眼。我这小小一撮的家伙居然真的被人看见了。

我听见有人在吼:“黎王?”

“对!是我!”我一脸的灰土睁不开眼,跪在地上闭眼喊道:“我求你们别打了。老百姓没有家了!二哥!你要皇位!刘将军!你要公道!我都可以给!可是百姓要的安定,我可怎么给啊!”

“刀下留人!停!不要伤了殿下!”这回我听清楚了,是魏云朗的声音。他到底追过来了。

话音刚落。旋即高低不一的吼叫声层起:

“停战!不得伤了黎王!”

“殿下有令!生擒黎王!”

“把黎王带回来!”

“殿下快起来!上马!”

我起不来。双腿跟灌了铅似的贴在地上动弹不得。我突然泄了气,打算就此一了百了,听从仙女姐姐的话去度今身。

死便死了。我不想再尝亡国的滋味了。

可惜我这主角光环确实挺耀眼的。我正准备就地去世,身体忽然一飘。一人策马而来,拎着我的脖领子把我薅上了马。我颤颤巍巍地抬起眼,见那举着‘顺’字旗的大军离我越来越远。除了稀稀疏疏地四五个士兵追来,其余的数万大军中竟无一人上前一步。

那几个士兵刚追了没几步便突然坠了马,好像是被箭给射中了。我被带着钻入了另一方的大军中,卷着黄沙一路跑到了后方。我眼前的视线越来越黯淡,最后只记得那人把我的脑袋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捂着我的后脑勺不撒手,呼吸由急到缓,然后低骂了我一句:

“岑越。你这混账...”

我长这么大,骂过我的人有很多。但是骂我‘混账’的好像只有我父皇一人。那年我方才六岁。父皇问我,若是有朝一日敌军破了都城,围了皇宫,你当如何?

我说,那我肯定收拾好细软,带上父皇、母后和六弟一起跑。

父皇又问,跑不出去怎么办?

我想了想。那便死吧。还能怎样?好在我们一家人整整齐齐的都在。

于是父皇骂了我足足半个时辰。

父皇不知,他这无用的孩儿最奢望的是什么。我要的不多,不过是天冷了有皮猴,药苦了有糖球,夜惊了有嬷嬷摇摇哄哄,每顿饭能吃个八分饱不至于饿着也不至于撑着,不会的功课抄抄六弟和四哥的,学了半年的骑射终于能把箭射到靶子上时,父皇能平平淡淡地夸我半句。

我想,老百姓们保不齐也是这么向往的,或许比我求的还要少。我们这群当权者,没几个人明白什么叫‘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而我轮转两世后,尝遍了人间百味,却也只能在烽火连天中无病呻吟上几句,有幸溅起点细微的水花,算是没白活这么一遭。

我觉得我要死了。又要死了。终于凉在了自己的剧本里头,皆大欢喜。我抱着这位疑似是我父皇的人喊了声:“爹,我错了。”然后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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