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极轻开口问道:“陈兄可知道在下为何叫江无尘吗?”
陈则铭摇了摇头,“愚兄不曾知晓,愿闻其详。”初时只觉得这名字起的很有意境,但他粗通诗书,却不知来自何处。
江无尘笑了笑,像是想起什么很值得珍惜的宝物,温声言道:“我阿娘说,是出自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的‘江天一色无纤尘’,取干净明朗之意。”
伸出手指指向西面,陈则铭记得那是城门的方向,“从前我们家的商铺就在城门西的古蔺巷子里,是做绸缎布料生意的。我父母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生意人,我还有个阿姐,笑起来的时候好看极了。”
陈则铭面露疑色,“你我倒是相像”,可他竟从未见过江伯父或是江伯母。
江无尘,干笑了一声,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嘶哑,“对,不过这都是鞑子来之前”,他自顾自地将酒满上,对着西面,撒酒为祭。
夜色安静,酒香弥散开来,带出不为人知的陈年往事。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城中躁乱异常,我阿姐刚把我塞在柴草堆里,我就听见鞑子四处翻找银子,牵走牲畜。当时明明嘈杂的要命,可我什么都听到了,砰·砰·砰,什么东西在地上撞碎了,我爹来不及惨叫也没了声响。还有我阿姐,慢慢地我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第二天我从柴草堆里爬出来,恍惚的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只觉得天旋地转的。”
他的拳头狠狠砸在檀木桌子上,嚯的一声猛然站起,对上陈则铭关怀的视线,惨然颤声道:“我看见我阿娘,满头满脸的血,我去抱她头,擦她的脸,血怎么都弄不干净,她的头骨都摔裂了,脑袋是软乎乎的,这群畜生就是这样逼我爹拿出所有家产。”
江无尘眸中烛火跳动,红色的火焰闪烁着分明是怒火中烧,却又有忍不住的哀戚之色,“我娘生前是那样一个爱惜容貌的美人,死了竟是那般可怖的模样。我爹就死在她边上,死的时候还是要护着我娘的姿态。”
“我去找我阿姐,娘说只要我和姐姐藏得好好的,听到什么都不要管,不然她和爹就白死了。可是阿姐为了保护我被发现了,那群伤天害理的畜生,竟然···为了泄欲,逼死了我姐。”
他移开视线,目光飘忽不知落在哪里,“你知道吗?我姐姐那时才刚刚订亲,男方家里的聘雁都下了,那公子虽是商户出身,却是个极温柔的良人。”
泪水自脸颊滑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父母双亡,阿姐也不在了,满庭满院都是血,连一条看门狗都没放过。”
“将军您知道吗,当时的驻守狗官与匈奴人私相授受,分明是狼狈为奸,任我磕破了头,击多少次鸣冤鼓,都不会有人为我们江家十几口人命说一句公道话。”
自他开始讲起陈则铭就大抵猜到,本朝重文轻武,武官不受看重,也少有作为。
许是当年的场景太过血腥,满眼的浓稠血色几乎将他淹没,江无尘干呕了一声,难受的捂住胃,却挥挥手,示意陈则铭不必管他,继续说到“那狗官命人将我押进大牢,斩下我家上下十几颗头颅,将尸体充作敌军尸体,以作军功。”
“多年之后我学成归来,却知边境已是人人安居乐业”青年居高临下,目光锁在陈则铭面上,却是恭恭敬敬万分仰慕,“陈将军是你,率兵抗击匈奴,又整治边防,裁换边将。自你来了以后,蛮族畏惧,没有一个鞑子敢跨入天朝的城门一步。”
他将陈则铭奉若神明,若是能与陈则铭结交是他可望不可及的梦想,可陈则铭为魏王时他身为江湖草莽没有资格结交权倾天下的王爷,于是陈则铭登高跌重时他才出现得那样及时。
他感叹命运弄人,他与陈则铭的相识,竟然是隔着满城缟素与淋漓的鲜血。
发自内心的感慨,“我没有帮你,我是在谢你,谢你报我家仇,还替所有在你庇护下的百姓谢你。”
陈则铭一怔,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怔松地望着他,慢慢勾勒出一个自嘲的笑,哑然一字一顿地质问:“谢我?你可知岷江大战,死了多少人?萧谨北征死了多少人?我哪里是功臣,天朝百年基业因我这个罪臣险些毁于一旦,你能明白吗?”
满心的纠结苦闷悔恨自责,一舜间险些将他压垮,他甚至想到为什么要救他,让他战死沙场不好吗?对他而言那才是荣耀之至。
“我做的再多,那是我应该做,可我的罪过,我必须背负。”
江无尘叹气,半晌说不出话来,若是一个人将自己的退路堵死了,任谁去拉恐怕也阻止不了,心中万分无奈,温言劝慰道:“将军,你何苦这样逼迫自己,那两场败仗,你根本就没有参与。”
陈则铭别过脸,执拗道:“不,你不明白,确实是因为我。”
江无尘实在劝不下去,只替他将杯中的凉茶倒了,满上一杯热酒,“将军,无论如何边地的百姓感念您的功德。”
陈则铭举杯,一饮而尽。借酒消愁四字说的不错,可苦的是为什么他连醉一场的权利都没有。
江无尘观他面色不虞,还是大着胆子掰开将军的手,将酒杯搁在远处,陈则铭的伤实在是不能碰酒的,但小酌一杯好歹也是个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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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讲的是陈则铭当年在边境遭到刺杀,生命垂危的时候有人出手相救,并且将他隐藏了起来。江无尘是个江湖客,也是边境上长大的人,既敬重又感激陈则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