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婉乃女儿身,世家与襄党只要揪着这一点不放,等同于站在大义一方。
古往今来,男主外女主内,男为阳女为阴,历朝历代从首脑皇帝到文武百官都是男子,此乃天地法理。
如果任由田婉驱逐狄戎,扶大厦于将倾,此等不世奇功,该封王做爵还是位添镇国?简直荒唐!
绝不能让田婉驱逐狄戎!
无力阻止,无法阻止,现在的他犹如蚍蜉撼树无能为力,宋凌心中悲凉无限,舍红装,披银甲,急行军,定决策,斩敌首。先生又何曾不知世俗施加给女子的枷锁,又何曾不知一旦上了战场,日后即将面临的刀光血雨以及无休止的非议。
但她没有迟疑,义无反顾,国难当头她以纤弱之肩挑起山河脊梁。而躲在她身后的士大夫,君子,读书人,国难不敢露头,如今缩头的乌龟却冒了头,操着满口仁义道德指责抛头颅洒热血的女子。
这是什么世道啊!
咚!宋凌双膝及地,重重磕在地上,额心抵着石板,求陛下护我母亲周全。
他心知肚明求昌同帝根本没用,昌同帝和那群真小人的区别只有一点他是伪君子。如今国难已经消弭,昌同帝怎么肯为了田婉与襄党,世家正面冲突。不过假心假意的流两滴马尿,说几句不得已,无能为力。
但他要让昌同帝看见,宋凌的重情重义,软弱无助,看见自己对他的依赖。
昌同帝流着泪搀起宋凌,把他的头按在自己怀里,哽咽道:好孩子,好孩子,我向你保证,一定会护住婉娘。
沉默一阵,昌同帝起身,自贴墙的架子上取下一只方形锦盒托在手中,看向宋凌严肃道:如今寡人在朝中无人可用,你虽年幼,但聪慧过人,怀有赤子之心,我有一桩九死一生的重任托付与你,你敢接下?
宋凌一揖到底,沉声道:臣之幸也,虽九死其犹未悔,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昌同帝啪一声掀开锦盒,盒内放置一把宝剑,剑鞘由黄金打造,上刻九条五爪金龙,或盘,或卧,或掀浪覆海,或兴云布雨,皆威风凛凛,让人不敢逼视。
鞘上刻四大字奉天承运。
锦盒方启,辉煌满屋。
此剑名尚方,从今日起你就是寡人特命巡查使,督查江东,即日启程。
第144章 变(二)
巡查使?宋凌心念一动,回想起这官位的由来。巡查使准确来说是本朝新增官职,官阶只有七品,在一块砖头掉下来能砸到四五个大员的上京城和小喽啰无甚区别。
尽管巡查使官阶不高,职权却不小。检查机制又分巡查与督查,顾名思义,巡查使巡回全国,督查使监察上京。
巡查使只受中央调动,地位上隐隐凌驾于地方官之上。
各个地方的巡查使都是去当爷爷,唯有一处例外江东。
众所周知江东姓王不姓宋,内任江东巡查使夹着尾巴去夹着尾巴回来,若有个把个拎不清的在江东抖威风,挨打事小丢命事大。
这可不是个好差事啊,宋凌压下睫羽,思忖道,昌同帝尚方宝剑都抬了出来,总不会是想让他去江东看风景。而且他乃一介白身,巡查使归丞相管辖,傅丞相能同意?
思及此处,宋凌料定昌同帝还有别的事交代,说道:世叔,小侄不过区区一白身,侥幸得世人高一眼看全赖祖宗余荫,父兄庇佑。出任巡查使,无才无德是一,惹人非议是二。旁人非议小侄倒也无碍,小侄担心世叔也遭小侄连累,望陛下三思。
昌同帝闻言一笑,抽出宝剑耍了耍过足瘾,笑道:你不必妄自菲薄,在我看来当今世家子,唯你独得风流。我岂不知江东乃是非地,被王家打造的铁桶一般,不是好去处,我又怎会让你做活靶子。
此番出行江东,还有位巡查使,襄党张鸢直系徒孙公羊途,他为人谨慎,口风极严,是个出名的笑面佛。我命你为眷官与他同去江东,他为明,你为暗。
名义上他是巡查使,但你才是我暗中派出的真正巡查使。
眷官负责记录巡查使与地方官员交际往来,是个不入流的小吏,勉强算作巡查使下官。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居然打的这个主意。
宋凌藏在袖中的指尖蜷缩,眷官需要时时刻刻跟在巡查使身侧,再联想到公羊途出身襄党。傅丞相历来与襄党不睦,互为政敌,怎会任命襄党之人做巡查使?莫非傅丞相与襄党早已经和解?
宋凌心一惊,更糟糕的,公羊途去的是敏感的江东,昌同帝难道疑心襄党与世家互有首尾,借巡查之名联络?
若真如他猜想的这般,那眷官正是最好监视巡查使的最佳人选。
宋凌稳住心神,故作疑惑问道:世叔想让我做何事?
昌同帝握剑的手一顿,锃亮剑身照出他静谧眉眼,你才思过人,难道不清楚我想让你做什么?
看住公羊途和王家老儿,凡有不对之处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一切回京再议,昌同帝声音冰冷,此乃一桩,我还要你暗中查一查盐矿走私之事。
盐,系千家万户之日常必须,甭管你是高官贵族还是平头百姓,都离不开盐。因此食盐买卖利润之大令人瞠目结舌,所有与盐有关的生意都掌控在官府手中。朝廷明令禁止任何人私下买卖食盐,走私食盐轻则人头落地,重则诛连全族。
但重利之下必有不怕死的亡命徒,年年来杀之不尽,驱之不绝。江东共有五条盐脉,江东是王家的江东,若没王家默许谁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走私?
昌同帝此举剑指世家。
说完咣当一声将宝剑掷到宋凌跟前,肃声道:持此剑,可斩魑魅魍魉。
换了旁人在这,定没胆子去接这要命的差事,一但被王家和公羊途察觉,九天命也不够死。但宋凌可不怕,昌同帝比他自己更看重他的命,既然昌同帝敢开口那必然有万全之策,保他这颗大还丹怎么去的怎么回来。
宋凌躬身拾起宝剑,遵命。
昌同帝拍了拍他肩膀,又摇铃命内侍上了些精致的点心瓜果,拉着宋凌坐下,笑道:放松些,正事说完,该我们叔侄二人说些闲话了。听闻你幼时有一启蒙恩师,姓石?
宋凌本就疑心石先生和昌同帝暗中有联系,甚至就是昌同帝的人,不欲与昌同帝说起石修远,刚想岔开话题便听昌同帝道:我与你师徒二人都有缘分,机缘巧合之下修远如今正在宫内,你去见见罢。
宋凌愣住,谁在宫里?他反反复复想着昌同帝的话,每个字都认识,听得分明,但连在一起却弄不懂,先生,在宫里。
压抑的情绪冲破堤坝汹涌着将他席卷,他的悲痛与刻意遗忘的恐惧皆翻涌而上,呼吸也困难。
福官,带我这侄儿去见修远。
宋凌丢了魂一般跟在福官身后,下阶梯时被绊了个趔趄,差点将捧着的宝剑摔了出去。
福官下了一跳,伸手护住宝剑,关切道:郎君可是身体不适?
宋凌面上看不出哀乐,笑着拱手:心里想着事,倒是晚辈的不适,让大监操心。
哪能做郎君长辈!莫要折煞奴婢了,福官脸色煞白,他在窗外听得分明,陛下与眼前这位郎君叔侄相称,他哪里敢和昌同帝一样去做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