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绍不以为意,也露出微笑,又道:“这事儿你们可不能马虎,奏章关乎国家大事,定要认真,我可能会时不时抽查你们写的和原本进行对照,若是发现有问题,你们就是渎职;也要细致,里面有些套话,可能隐藏着什么规矩和暗示,你们得写出来……当然我会将这些东西密存,不会轻易让外臣看到。”
郭绍又道:“最后,你们得把最重要的那些挑出来,提出处理意见在后面。我酌情采纳。”
左攸沉吟片刻,轻轻说道:“这不是宰相的事么?咱们俩人就把宰相的事都揽了,政事堂的人会有说法吧?”
郭绍摇头道:“和宰相们的职责不冲突。宰相们当然会提出建议、参与决策,同时也要执行这些决策,还有帮朝廷举荐人才的权力;而你们是辅助皇帝个人,干的相当于秘书、顾问一类的事……意下便是,这些事大部分本来该我做的,现在你们帮忙一下,我不是就可以偷懒了?”
左攸顿时笑了起来,连黄炳廉也跟着陪笑了一会儿。郭绍面露笑意,心里又理了一遍奏章的运作过程:先是通过内侍省收集,送到御案前;然后左攸等人就帮郭绍看,他就可以轻轻松松看明白;接着送政事堂,让宰相给出处理意见;郭绍就照御书房左攸等人的建议、宰相们的处理意见作出决策……当然按照程序,如果皇帝的决策实在不妥,政事堂会送回来,让皇帝斟酌重新下旨。
郭绍这个法子,是琢磨着明朝内阁和司礼监的制度,不过批红的权力他还拿着,毕竟目前的新规则尚未完善。
“臣等谢官家信任之恩。”左攸和黄炳廉拜道。
郭绍知道他们这话倒是诚心的,相比在太常寺当差,或者在开封府做推官(黄炳廉),现在他们俩接触的是国家最核心的权力决策部分……正如左攸说的,干的是宰相的活,但凡有点抱负的人此时能不高兴么?
郭绍指着桌案上的奏章道:“从今天就开始罢。”
……酉时的钟鼓声在宽阔浩大的宫廷庙宇之间回响,御书房内的诸官上前谢恩下值。郭绍也收拾东西要离开了。
他出金祥殿,便坐车去滋德殿……符二妹住在那里,可以陪她说话、吃饭,关心一下。而且符金盏是她的姐姐,也在那里照顾她;郭绍陪二妹的同时,也能见见金盏……虽然同在皇宫,却只有这种时候才能见她。
滋德殿一般都是宫廷贵妇住,也是一座宏伟的建筑群,但相比金祥殿、万岁殿只注重正大气势,就稍微丰富精巧一些了。用膳的饭厅在西侧的阁楼上,主体厅堂宽阔华丽,不过旁边还有一个喝茶的敞殿……在郭绍看来,就像一个有柱子的大阳台。
于是三人一起吃完饭,就移步到敞殿品茶,郭绍说了一些关切的话。符金盏道:“李夫人(圆儿)也该接到宫里来,让她也住在滋德殿罢。”
郭绍看着符二妹的肚子道:“圆儿和二妹差不多的时间,就怕车上有点颠簸。”
符金盏笑道:“以前我坐过的一副大轿子,派过去接她,用人抬的就好多了。”
“皇嫂如此恩宠,圆儿可得感谢你。”郭绍笑道。他沉吟片刻,“这阵子朝里有些琐事,我倒想与皇嫂说说……”
金盏微微侧目,周围的宦官宫女便退避了。
此地外面是敞着的,滋德殿外面都大概看得到;里面的饭厅里又有人。郭绍就算和金盏单独坐在这里说话,也是光明正大,众目睽睽之下当然不算是孤男寡女。符二妹也起身回避,让他们俩在这商量什么要紧事。
第四百九十九章 一段距离
敞殿的木圆桌上摆着应季的樱桃果子,还有两碟半透明的糯米点心,一壶春茶。那樱桃洗净后放在编织精巧的竹篮子里红艳晶莹,却是十分好看,虽然郭绍一颗都没吃。他正和符金盏一本正经地说着这两天的一些国事。
郭绍说话很注意,在这里自然放不开。他稍微转头,就能看见滋德殿外面的红墙角下、上街中的一队队宫女,正拿着灯笼,点亮路边的灯台。太阳下山后的光线渐渐变暗,宫里的灯火逐次点亮;这种场面有点新奇,成片的区域缓慢地出现灯火的亮光,灯光像是在蔓延。人们都做着自己的事,但郭绍知道,那些人能看到这上面的人,正如自己能看到她们。
滋德殿建在台基上,这里能看得很远,西边成片的殿宇重檐顶有浩瀚之感,远处皇城墙下还有许许多多的低矮房屋;但皇城的城墙和城楼更高,看不到外面的光景……这里几乎是个完全封闭的地方,一般人别说很难出去,连看都看不到外面。估摸着之后御园里那座比较高的假山上,爬上去的话能看到宫外。
郭绍收回目光,能发现刚才吃饭的饭厅里还有一些宦官宫女。他们虽然离得比较远,但一定是注意着自己和金盏的,皇帝和太后本身就是人们瞩目的人。所以郭绍和符金盏都规规矩矩地说话,符金盏的声音舒缓而婉转,那舒缓的节奏可能是为了随时拿捏分寸,以免在人前说错话。
夜幕降临,灯笼下的光线渐渐朦胧又有些许暧昧,加上郭绍都忙活一整天了,此时此景很容易在疲惫中放松。他渐渐大胆,说道:“其实咱们在这说话,别人听不到的罢?”
“听不到。”符金盏明亮的目光观察了一下周围,微笑着说道,“陛下想说什么?”
郭绍呼出一口气,欠了欠身,把手肘放在了桌子上,说道:“咱们有什么法子,单独相处?”
金盏面带笑容,笑道:“现在不是单独相处么?”
郭绍一愣,说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样……众目睽睽之下。”
符金盏柔声道:“那可很难。这宫里有上万人,他们最大的职责是照料皇室一家的起居,每天十二个时辰,每刻都有人照看着陛下和我们。若是陛下去哪儿了他们都不知道,一定会惊慌的;若是知道你去哪儿了,你想去哪?”
她顿了顿,轻声道:“现在这种时候,你还是别急着胡来。”
郭绍听罢叹了一气,说道:“原来金盏在这禁城大内,难得见上一面。如今我也住进来了,以为离得很近,不料要靠近比以前还难。”
符金盏却看着他的脸,不动声色问道:“宫里不是有佳丽数千,你还不满意?”
郭绍直觉这话不能乱回答,若是以为她言下之意是提醒自己恪守礼仪伦理,那就错了;想之前的事,有一次带符二妹进宫,只是表面上冷落了她,因为大家都有自己的本分和身份,符金盏就很不高兴……可她自己大部分时候却表现得端庄有礼,从不主动乱说话。
片刻后郭绍说道:“今天有大臣上书要给你上尊号……”
符金盏也不纠缠刚才的问题,当下便饶有兴致地问道:“谁先上书的?”
郭绍道:“枢密使王朴。”
符金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郭绍微笑道:“他们说了金盏很多好处,出身、名分、贤淑慧德,一大堆我记不清了,反正能用来褒扬妇人的东西都说了。这么好的人,当然要上尊号。”
他说罢,心下便微微松了一口气,这样符金盏就该满意了吧,毕竟无论什么身份的妇人,还是愿意别人恭维她说她好得。
这时符金盏轻轻说道:“我最想听的不是大臣们觉得我如何好,而是你觉得我哪里好。”
郭绍一怔,这才临时寻思符金盏究竟哪里好,认识她挺久了,自然不会天天去想这些事。他正寻思,符金盏接着又道:“我想知道你平时想到的。”
郭绍沉吟片刻,脑子里浮现出了在金祥殿某个时间里琐碎的思维,便笑道:“我平素真没去想金盏哪里好,只是会有一些……”他若有所思,“……你的一个背影,穿着很宽大的衣服,背对着我说话,看不到你的脸,有木鱼声,但你跪坐时把裙子绷紧了,臀的轮廓……”
符金盏的脸微微一红,声音也更柔了,“应该在大相国寺,有木鱼声又见过你的地方,只有那里,都多少年的事了。但我当时没想到,你那时竟也敢那样的心思,我是皇后,你只是个内殿直都虞候。”
郭绍又沉吟道,“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你回头时,那个眼神,还有嘴唇在光线下特别光滑……我记不清究竟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了……戒指,晃到我的眼睛了,看到了你的手指……手帕在擦我的脸,垫着丝料,感觉到你的指甲了,手帕的气味有股子很淡的香味,说不出是什么香……”
符金盏的眼神迷离,轻声说道:“你想到的都是这样的东西?”
郭绍点点头。
不知不觉间,夜幕已经降临,四处都亮起了灯笼。郭绍坐在这里看着金盏,她也看着自己,他忽然觉得此次此刻很奇妙,离得很近却只能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