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收入就算有些是约定俗成的,但是终究是俸禄之外的收入,所以除非是傻子,不不然不会有哪个做官的明火执仗的把它堂而皇之的记录在帐本上,自然要改头换面一番,否则若是落到外面,被人告个贪污受贿,届时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这个道理,早将自家账本研究无数遍的邢三姨还是明白的,因此她点了点头,进而疑惑的问道:“你说的不错,但是那又怎样?”这和邢家的家财似乎没什么关系吧?
落春微微一笑,说道:“既然三姨知道这个道理,就该明白,这账册是不能作数的,因为这里面的收入很大一部分是‘浮财’,也就是说外祖父在,就有这钱,若是人不在了,也就没有了。外祖父病逝于任上,只剩下外祖母带着母亲你们几个孩子,官场上‘人走茶凉’,邢家族里在官场上又没有其他姻亲臂助,所以你觉得在那时邢家在任上置办下的家财还能保留多少?不要以为回到老家就没事了,族里若是不觊觎其家财,那为什么母亲会说外祖母过世的时候留下话来说不要相信族里,所以母亲才会把家产都带走,而不是交由族里代管?”
邢三姨被落春的反问噎住了,根本说不出话来。落春岿然一叹,说道:“就算外祖母能干,为人精明厉害,但是作为一名女子,没了丈夫,家里唯一的男丁还小,外面的事情上不得不处处要仰仗管事们办理,这种情况,自然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有的时候明知道他们说的是假话,拿主家之财牟夺私利,外祖母又有什么办法?何况,我听母亲说,外祖母秉性柔弱,管家理事上并没有什么大才,有的时候压服不住下面的人,还得外祖父出面才行。等到外祖母去世,留下你们几个,其中母亲年纪最大,也不过十六七岁的闺中少女,她虽然跟着外祖母学了些管家的本事,但是那都是‘纸上谈兵’,更何况,外祖母带你们扶灵回乡之后不久就开始缠绵病榻,这种情况下,母亲又能学到什么?之后,家里的管家下人欺负邢家只剩下几个孩子,年轻不谙世事,更是趁机拐骗起来,而族里不说帮着弹压,反而也挤上前来狠狠的‘咬’了一口。三姨,你觉得邢家到底有多厚的家底,能够经得起这么折腾?所以我说,最后还能剩下几千银子已经是烧高香了。”
驳倒物证后,落春又和邢三姨说起来人证。“至于还留在邢家的那些老人,他们不过是个下人,主子的事情又能知道多少?何况,在外祖父和外祖母相继去世,只留下最大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几个孩子的邢家完全是‘树倒猢狲散’,这种情况下,在邢家捞够了的,或者有能力的全都选择出府了。母亲出嫁的时候又遣散一批,带走一批,剩下的,还留在邢家的,则是离开邢家就要很有可能饿死的老实头,而且没有一个是当年外祖父和外祖母身边的人,甚至连府中的管事都没有,皆是一些粗使仆役,这些人连二门都未必能接近,根本接触不到事情真相,他们的所知完全是道听途说或者自己臆想而来。三姨,你觉得他们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落春的解释虽然有“洗白”邢夫人的嫌疑,但是却也是当时邢家的现状。这些事情当然不是邢夫人告诉她的,而是她从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和费婆子那里听到的,之后七拼八凑出来的,虽然不是全部事实,但是也八/九不离十。随着落春的诉说,邢三姨的脸色越来越白,到了最后已经惨白一片,再没有一丝血色,这期间她曾经几次翕动嘴唇,想要插话进来,但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来京的日子已经不算短了,这段日子足够邢三姨了解京里的水有多深。邢家宅子所在左邻右舍都是小康人家,期间有一位丈夫在衙门里作积年小吏的陈嫂子和邢三姨来往密切,两人常坐在一起说话。陈家是京城土居,而且因为丈夫在衙门里做事,所以陈嫂子知道不少大户人家的秘闻八卦。就是从这位陈嫂子的口中,邢三姨才弄明白,自己引以为傲的家世在这个龙盘虎踞的京里根本不入流,何况,原来一直被她挂在嘴边充作炫耀资本的邢夫人在他们入京之后的表现上看出,明显不能作为她的依靠。
真要依邢三姨原来的想法,想要嫁个好人家,那么一笔丰厚的嫁妆是少不了的,有了这个,她才有那么一丝丝嫁入高门的可能。但是,原本被她寄予厚望,以为被邢夫人吞没的家财在被落春说破,其实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多,邢夫人手里所有的资产还不如她想的一个零头。有那么一瞬间,邢三姨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何反应,原本对未来美好的希冀全都化为了泡沫。
看着邢三姨白着一张脸,颤抖着嘴唇,眼里浮现着绝望,一脸不敢置信却又不得不相信的样子,落春叹了一口气说道:“有些事以母亲的个性,她不好跟你说,毕竟这其中涉及到已经故去的外祖父和外祖母,还有邢家族里,实在是即不好听也不好说。或者就算她说了,你可能也不会信,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如果你要是还不信,我可以将母亲的嫁妆单子拿来给你看。如果这样做,你要是还有所怀疑的话,那我可就真没办法了。至于三姨你的嫁妆,放心,你的那一份母亲会给你预备出来的。只是真实情况如此,所以绝对不会达到你所期望的那样,因此还请三姨‘安贫乐道’。”
面对落春后面带点嘲讽的言语,邢三姨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直愣愣的看着她,拼命的摇着头,恍如游魂一般呓语道:“我累了,我要回房休息。”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的,好像踩在棉花上一般。
看着邢三姨“落荒而逃”的背影,落春长叹了一口气,其实邢三姨心里已经相信了落春的话,只是打击太大,从情感上她一时之间还无法接受罢了。海市蜃楼虽然美,但是那是虚幻的,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地方,希望她早一点接受现实,从而脚踏实地,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吧。
☆、第26章
落春和邢夫人从邢家出来,坐车回府。进了大房的黑油漆大门,至仪门前方下了车,邢夫人挽着落春的手进入院中,就见王保善家的一脸焦色在三层仪门来回踱步,并且不时的往门口这边张望。她一看到邢夫人和落春两个,眼睛一亮,立刻急匆匆的跑了过来,来到两人面前,因为跑的急,王善保家的胸脯上下剧烈起伏,她平复了一下情绪,这才喘着粗气说道:“太太,你可算是回来了,我想着要是再不回来,我就打发人去邢家报信去了。”
“王大娘,出了什么事?”落春看到王善保家的一副“出了大事情”的神情,不等邢夫人开口,抢先问道。
王善保家的拿出帕子抹了一把头上的虚汗,说道:“琏二奶奶这会正搬家呢。”偷着觑了一眼邢夫人和落春的脸色,接着说道:“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说好像是二太太和老太太说琏二奶奶如今怀着孕,又要管家,每天在大房和她这边两边来回跑,实在是折腾人。荣禧堂后面正好有所空屋子,虽然不算大,但是也足够琏二爷和琏二奶奶住了,因此就提议让他们搬到那里去。这样的话,琏二奶奶不仅免于奔波劳累,而且到二太太那里也方便,两下里都便宜……”
“所以我们的好琏二奶奶就一口应下了?”邢夫人沉着脸打断王善保家的,“老太太会同意并不奇怪,至于我,我的意见对这府里人来说一向无足轻重,所以我在不在府里,问不问都没关系,但是老爷呢?难道他们都不问一下老爷吗?又或者是老爷也同意了?”
王善保家的看着邢夫人黑如锅底的脸,使劲咽了一下吐沫,这才小心翼翼的说道:“老爷那边也同意了。”对上邢夫人因为吃惊和不敢置信而倏地一下子睁大的眼睛,她费力的解释道:“看老爷的意思,应该是大房没有住进荣禧堂,但是二房起居却一直在荣禧堂,就算不是正房,老爷也一直耿耿于怀,如今琏二爷和琏二奶奶搬过去了,他们住的房子就在荣禧堂正后面,比二房在荣禧堂东边……”
“哈哈!哈哈!”邢夫人听了王善保家的话忍不住癫狂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伸手一把抹去眼角的泪水,冷笑道:“老爷这是魔怔了,为了‘荣禧堂’,把自己的儿子和媳妇就这么送了出去,他也不怕把人弄丢了,再也要回不来了!”
“老爷还说了,琏二爷和琏二奶奶就算搬过去,也是大房的人,这‘羊肉贴不到狗身上’,况且有琏二爷和琏二奶奶在二房那边立着,也就没人敢小瞧大房了。”王保善家的向邢夫人转达了贾赦把贾琏夫妻两个当作“钉子”安插在二房的意思。
哼!邢夫人冷哼一声,对贾赦的想法嗤之以鼻,说道:“老爷想得倒是美,但是事情却未必会照着他所想去发展,真要如了他的意才怪了!琏儿素日里被我们的二太太笼络的虽然人是大房的人,心却已经偏向了二房,至于我们的琏二奶奶,那和二太太可是亲姑侄。我们的二太太笼络人心可是一把好手,就算人是大房的人又如何,心在不在大房到时可不一定!其实这会子人家的心已经飞向二房了,不然,怎么会就这么轻易的答应搬过去,既然‘人在曹营心在汉’,强留下也没什么意思!随他们去吧!”
跟着深叹了一口气,邢夫人带着点无奈,气恼道:“算了,我在这瞎操什么心,反而我不过白担个母亲的名,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爱咋地就咋地,折腾出个花来又于我何干?就算有好处我也分不到半分,至于坏处,再坏又能坏到什么地步,我在府里也就这样了,还能再坏吗?”
对于贾赦的想法,落春只能说愿望是美好的,至于结果,呵呵,她就不说什么了。听了后面邢夫人有些赌气的话,落春关切的问道:“母亲,你还好吧?”
深呼了一口气,邢夫人飞快的答道:“我没事。”对着落春挥挥手,撵她离开:“这会我累了,也没什么心情跟你说话,你也跟着我在外面跑了一天,回去休息去吧。”
“那女儿告退。”落春深深的看了邢夫人一眼,辞别邢夫人,带着品绣离开。回贾母院的时候,路过贾琏和王熙凤住的屋子,落春停下了脚步,看着半开的院门,驻足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走了进去。
推开院门,里面已经搬空,只有几个粗使婆子在那里打扫,她们看到落春进来,有些不知所措,慌乱中拿着手里的家伙什给落春行礼,落春没有理会,直接迈步进了屋子。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不知怎地,落春想到举行婚礼的那天,她过来看嫁妆的时候,这屋子里可是摆满了富丽堂皇的家俱,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嘲弄的笑容,这才多长时间,就已经人去楼空了,真是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