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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采卷耳(1 / 2)

元羡在鹿鸣堂枯坐了两日,意料之中皇穆称病未曾入殿,他不知所谓地忙碌了两天。茂行见他失魂落魄,忍不住在旁出些主意。

无一条可用,无一条能用。

他如今算是领教了福熙宫的密不透风,他去了几次,皆被宴宴笑着挡在门口,鹿鸣堂内的骏疾镜换了口令,他再无法经其入福熙宫。他想过会有艰难,却未想到如此艰难。他之前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如何和皇穆道歉,请她原谅之上,未曾想过他竟然根本见不到她。

茂行自告奋勇前往福熙宫,据本人说倒是见到了皇穆,却打死不肯讲见面过程,回来只是感慨宫室之盛,宫人之美,以及愤愤了一句:“古人云慈不掌兵,诚不欺我。”

元羡完全想象得到皇穆如何三言两语就将茂行打发了,她只要拿出当初对自己的三分慢待以及敷衍,茂行就必定左支右绌然后丢盔卸甲。但茂行此行也并非一无所获,他得到消息,皇穆明日将入宫率参加九月演武的五品在京司战受战令,于是建议他入宫待兔。

战令由天君亲授,靖晏司少司马顾时雍主持。受令礼结束后,天君离去后,皇穆被麒麟军将众星捧月地围着,她神采飞扬地说着什么,不时引得众将大笑。

元羡远远看着只觉得她气色不错,想是痊愈了。

皇穆也看见了他,冲他微微一笑。继而又与众将说笑。

他觉得一切又恢复到他刚入麒麟殿的时候。

他想上前,可他们中间如山如海地隔着许多麒麟将,当着他们能说什么。皇穆既然能入宫,明日想必便会至麒麟殿处理军务,届时再找机会吧。他看看皇穆,转身步出正殿,左子冲却追上来,“殿下”,他行过礼后上前一步,“殿下,主帅请您移步福熙宫。”

元羡深感意外,他点点头,转身欲走,左子冲又补了一句:“殿下,是宫内的福熙宫。”

元羡想了想,依稀记得宫内的福熙宫好像临着春熙池,“还请将军带路。”

他跟着左子冲过了几道宫门,穿过煦茂御园,便到了福熙宫。左子冲停在门口,躬身道,“殿下,恕臣就送到这里。主帅在宫内的鹿鸣堂。”他说着幻化出一只银色的小麒麟,“请殿下跟着它就好。”

宫内的福熙宫,相较宫外的福熙宫要小且逊色得多,元羡无心观景,跟着小麒麟行至鹿鸣堂。迈步入内,他四下看看,厅内也有些装饰,也有些花草,器具也精致富贵,但皆十分逊色于宫外的福熙宫。他转入了偏厅,皇穆果然正在榻上喝茶。她临窗而坐,榻几上有一盆小小的鹅黄色菖蒲开得正盛。窗外绿树阴浓,楼台倒影入池塘。微风乍起,水波荡起层层涟漪,挟着些清凉水气,将映在碧纱帘上的半面竹影吹得簌簌而动,将满园的花香送进来,将檐下铁马吹得叮叮作响。这幽静的午后,三心二意的铁马声全无麒麟殿的肃杀之意,伴着鸟鸣雍雍,让人分外觉得熨贴,安然。

于这一片安然惬意中,他看到皇穆对他莞尔一笑,听到皇穆说:“殿下请坐,恕臣未曾远迎。”

他一路而来的忐忑,化作无尽挫败,无尽疲惫,他缓缓落座,看看皇穆,她的衣袍似乎又宽大了。

今日领战令,她着的是公服,较常服更繁琐些,自然是好看的,但他总觉得她衣襟上的那只麒麟较寻常要狰狞些,面无表情地瞪着他,眉目间冷峻如刀,如剑,如一切使人心内生寒之杀器。

他罔顾她的言语中,并非素日玩笑的,与最初时候无异的潦草恭敬,压抑着心内翻卷着的诸般不适,“伤……都好了吗?”

皇穆笑着点头,“多谢殿下挂怀,臣的伤已好了。”她引水入壶,片刻后壶内水沸,她将茶洗了洗,引水入茶壶,倒出两杯,推给元羡,“殿下尝尝,这是驻地新送来的照绮疏,臣十分喜欢。”

元羡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根本不辨滋味,他将茶杯放下,看着皇穆,开口道:“那日乾塔之内……”

“殿下,”他刚开了个头,便被皇穆断然打断了,“殿下可知天君为何将麒麟角炼化而成的麒麟阙赐予臣?”

元羡愣了一下,“据说是五行及阴阳二气与你契合。”

皇穆不知是累了,还是又犯起懒,脱了鞋盘腿坐在榻上,她打开雕漆果盒,翻了几层,捡了一块桃饴放在点心碟中,“臣曾与殿下说,麒麟阙注灵时,臣注入的是右臂,此话,并不尽然。”她将一块荷花酥盛在霁蓝色海棠形点心碟中推向元羡,“麒麟阙的材料并非麒麟角,而是臣的右臂。”她罔顾着意料之中的元羡的错愕,继而又问:“殿下可还记得呈檀?”

元羡错愕之中又添尴尬,“记得。”上元夜浮图讲,他抢了皇穆的面具后,假托的正是呈檀之名。

“臣曾与殿下说,臣参习于白虎时,与人做过夫妻。那个人,便是呈檀。濯川山中小路延伸之处,那片樱花,便是臣与呈檀种下的,我们当时在那里盖了处房子。”她说着笑起来,“所以那日殿下说自己是呈檀,臣只觉得分外好玩。”她看着他,“殿下或者听说过,崇荣太子的薨逝与臣有关。”

元羡木木点头。

“这话说得客气了,先太子崇荣,是因臣而死的。知悉内情者,或缄口不提,或早已离宫,传言便渐渐由因臣而死,变成了与臣有关。”她低头看着盘内的点心,良久才抬头,“崇荣薨逝三年之后,”她轻轻皱眉,“或者四年之后吧……太后指婚,即鸣逃婚。臣避流言入白虎,与呈檀相识,没多久便分开了。”她脸上还带着淡淡笑意,似乎是感慨,又似乎是遗憾,“臣当时很难受,想到古书记载献祭火麒麟可清除记忆。火麒麟吞了臣的右臂,可臣还都记得。后来梁昂献兵,天君命臣新立军殿,适逢火麒麟献瑞,新殿于是便名麒麟。火麒麟献瑞之时并未告诉臣那是什么,但麒麟阙未曾注灵就可受臣意念指引。臣就此事请教火麒麟,他说那是臣的右臂。”她看向元羡,“殿下,能遇到殿下,臣十分开心。可无论是从君臣,还是从旁的,都不该如此。殿下与臣,就到此为止吧。”她说着从怀里掏出平安锁,“殿下送臣的别的东西,臣就不返还了。这锁乃是天妃亲自为殿下求的,意义非凡,还请殿下收回。”她说着将平安锁放在桌上,推向元羡。

元羡半垂着头,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他抬头看着皇穆,缓缓涩声道:“那日乾塔之内,我救出去的女孩,名叫颜楚楚,她是即鸣送到我府上的宫人。我曾属意于她,但她,爱慕即鸣。那日我想着先送她出去,再回来找你。”他语气中有些哀伤,“我这几日一直想,若是你问起我同她的关系,便和你说我心里曾经有她。我心里曾经有她,”他拉住皇穆的手,“可如今我心里只有你。宝璐,对不起,我那日未曾想过……”

皇穆笑着轻轻把手抽出来,带着幼童般残忍的天真,语气中全然是好奇地问:“殿下喜欢臣什么?”

元羡被她那副,于自己而言全然陌生的神色震慑住,他不是没见过她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那和如今不同,她今时今日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淡漠及轻蔑,惊惧如蚕丝般将他层层包裹,使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殿下所喜欢的,不过是臣的皮相。”皇穆从容且饶有兴趣地看着元羡,懒散地笑道:“浮图讲那夜,殿下对臣就动心了吧?”

元羡怔怔地点点头。

“殿下,臣长成这个样子,情路却可谓坎坷。臣入白虎之时更改了相貌,可依旧算好看的。呈檀因臣之皮相追求,因臣之性格相弃。臣相貌如此,经历却如此,实是因为性情乖戾,并非遇人不淑。但殿下喜欢臣,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世间情动,无非猎艳猎奇,臣于殿下而言,既属于艳,又属于奇。生得这副相貌的一殿主帅,可上阵杀敌,又可身下承欢,其中乐趣想必更胜单单猎艳。殿下,你我这般年纪,于情爱一事,皆是重复。殿下送臣的东西,想必也送过他人,因为臣与殿下说过的情话,也曾同别人讲过。”她见元羡只盯着案上的菖蒲出神,“殿下喜欢此花吗?臣让花朝监给殿下送去几盆,此花名叫‘黄粱一梦’。”

她的音色清丽,清澈,清朗,嘴角微微翘起似乎是在微笑,可所说的内容却是不留余地的残忍。元羡只觉遍体生寒,“宝璐……”他不知该说什么,却不得不打断她,他不想她再说下去。

皇穆笑吟吟地看着他,“殿下不想听了?那就请回吧。”她说着将桌上的平安锁,向元羡那边又推了推。

元羡抓起平安锁塞入怀里,起身便走。

皇穆倒也没假惺惺地站起来,在身后说些“恕臣不远送”了之类的话。

元羡走出福熙宫站在门口只觉得头晕脑胀,他回头看向宫门,匾额上“福熙宫”三个字与宫外那座福熙宫的匾额一模一样。

皇穆见他走了,十分惋惜地看着元羡那份动也没动过的莲花酥,拿起来转圈将花瓣咬着吃了,将残茶饮尽。盖好提梁盒子,拿过元羡只喝了一口的茶,悉数倒入那盆被她刚刚命名“黄粱一梦”的菖蒲中。她呆呆坐了一会儿,犹豫着是回福熙宫还是就在这里睡一会儿,困倦涨潮般席卷上来,她困得有些难受,跻着鞋踢踢踏踏地去了内殿。

她脱了鞋踢开被子,深深打了个哈欠,半睡半醒之际她突然没头没脑地想起一句“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这诗来得没头没尾,她记不起前一句,也想不起后一句,可她知道,这句话曾让她很是触动。在她和呈檀分开之后。

她读到的时候,想的是若是早知今日,当初,也依旧会一步步如此走来。因为她不舍得那些发生过的事,即使后面歇斯底里。即使失去了一条右臂。

她沉沉睡去,梦到了呈檀。

他们站在不知哪里的一座石桥上,桥下流水潺潺,荷叶荫荫,莲花摇摇,蝉声远远接连成一片。他们站了不知道有多久,她只觉身心皆疲惫的歇斯底里。

她知道他们分开了。分开很久很久了。

呈檀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只是和她并立着。

皇穆醒来只觉头疼欲裂,口干舌燥,坐起来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哪里,她好多年都没这里住过了,这边没有宫人,宴宴每三天命人来打扫一遍,是以屋内陈设还算整洁。

她赤着脚下床找水,喝了几杯才觉得好起来,坐下托腮发呆,她身后的伤虽然痊愈了,但禁妖索上的禁固咒似乎尚未失效,近来时常疲惫。

她懒洋洋站起来,懒洋洋地把衣服穿好,懒洋洋往外走。行至阁门,又转回来,抱起那盆“黄粱一梦”,捧着出门。交给江添:“送到殿里的鹿鸣堂,摆在书案上。”

皇穆回府后只觉格外安静,及至宴宴迎过来她才确定这是自己的福熙宫。

“怎么这么静?”她笑着问。

“尚服局刚才来人量了晴殊的衣服尺寸,说是要做花朝监的公服。”宴宴见她笑得没心没肺,低声说。

皇穆一脸讶然:“这么快?”扶额叹气,“我竟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继而又道:“花朝监的消息还是很灵通的嘛,此事估计刚刚准奏,他们居然先我一步得到消息……”她说着看向宴宴:“那为何没人来收我的十二花神牌?”

“旨意上写着是花朝监少卿。”

皇穆一怔,哑然失笑,“这便切实落了兰台口实。不过花朝监诸位草木上神不仅未做封驳,还如此积极地未周少卿置办公服,实是难能可贵。”

“晴殊在收拾东西。”宴宴见她居然一脸满意一脸叹服,皱眉道。

“收拾什么东西?”

“她要搬走。”

皇穆点点头,“搬到花朝监,是要方便些。”

宴宴皱眉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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