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府三司治下的歆阳民生欣荣,多方势力制衡下的歆阳商市百业兴旺,然而容党之死时机太过恰巧,犹如一块石头丢进平静水面,乍然惊出无数暗流,一石激起千层浪。
千层浪下,几乎个个自顾不暇。
温离楼奉石公府之命亲自查侦马车相撞致容党身死案,方绮梦受臧会长之托接盘范氏手中既阳县集市改造工程,易墨远隔千里与朝歌之敌较量输赢,容氏众人忙于二房容党身后事,而容苏明......
容苏明在干嘛呀?!
花春想突然有些好奇,容苏明说她每日都在铺子里忙碌,可铺子最近不是由大总事带着在忙既阳县的烂摊子么,那这家伙在忙个甚?
迦南刚在铺门口送走来谈事情的别家大东家,眼皮一抬忽然看见自家主母夫人驾临,忙忙叉手迎上前来,“夫人来了啊,阿主方会过客,此刻正在上面,您这边请。”
待主从两人将行至二楼大东家的公务室的时候,那扇虚掩的屋门突然打开,容苏明胳膊下夹着几本簿子正好从里面出来。
“怎么来这里了,”大东家神色淡然地看一眼正朝自己走过来的花春想,也不等人家回答,紧接着就把簿子递给容迦南,道:“我说怎的喊你不见人影,这些给盛理事送去,顺便管他要了葛冰家的单子拿来我看,快些去。”
“喏。”迦南捧过簿子,朝两位主欠身后转身下楼。
容苏明招手,叫了花春想进屋。
“以为你会打发别人送来,倒是没想到你竟自己跑这一趟,”容苏明斟一盏茶递过来,自己敛袖坐在了茶几对面,道:“如意呢?”
“如意在家,我娘带着,”近来花龄身体好转,闲赋在家实在无聊,赶上前几日容苏明和花春想一个忙生意一个忙葬礼,她就来了容苏明家照看孙女。
说着,花春想呡一口热茶,向自己带来的小包袱怒了努嘴,又道:“传话的伙计只说收拾些衣物送来铺子,具体的什么也没说,我只好先给你收拾两套换洗的过来,你看看,缺什么的话我再叫人收拾好送来。”
容苏明扒拉几下包裹,道:“这么多东西,都够我替换到月底了呢。”
花春想下意识顺话道:“你要忙月底才回家吗?”
容党下葬已过去三四日的时间了,容苏明这三四天都因为忙碌而宿在铺子里没回家,都不知道在忙些甚。
闻言,一连忙碌数日的人抿起嘴笑了笑,反而问道:“这两日可听到外面传什么闲话?”
花春想略显疑惑地点了下头,“都是些九假一真的捕风捉影,唯一有几分可信的,便是说缉安司甚么都没从你那位五妹妹嘴里审问出来,她到底是因何罪而被缉拿呀?哎呦……”
花春想被人伸手弹了一下脑门,挺疼,忙捂着额头往后挪,秀气的眉头蹙起,和如意认真拧眉时有六七分像:“你弹我做甚嘛。”
容苏明笑得有些无奈,温柔神色中隐约可见疲惫之态,蹙眉久了眉心易疼,她习惯性地捏了下眉心,道:“不过就是些不值得入耳的糟心事,我觉得你不知道也好……呃……”
“温离楼查二房之死最终查到老五容晗头上,”接收到夫人微妙的视线后容家主从善如流改口,语速都快了好多:
“以温大人办案速度,至今未放容晗,估计是发现了容晗背后还有人,我这两天忙是因为方绮梦把本该由她做的事情都丢给了我,她在忙既阳县的事情,唉,范氏做事真的是......太不干净了。”
光是集市划地占用百姓房舍之事就搞得一塌糊涂乱七八糟,丰豫的人接手后去工地现场查看,好险没被受害的县民拿土坷垃砸死。
说完,容苏明还感叹道:“绮梦这人能忍,果然啊,以前欠下的债无论多晚她都是会要我还的。”她说的是之前连蒙带骗诓方绮梦分担大东家手中事务的事情。
在听到容党之死和他女儿容晗有关后,花春想的反应不出容苏明意料——只见姑娘无声地张了张嘴,显得有些诧异。
和容苏明成一家子这么久,脱离父母庇护,独自面对生活,花春想觉得自己其实早该想到事情的根根歪在哪里。
缉安司抓捕到容晗同伙的那天,容家大爷容昱回到了歆阳。
他本是回家奔丧,但奈何身居内阁,官衔大得无匹,官场上不仅有珑川督抚大人写了亲笔信送来歆阳,歆阳公府更是直接来了一众以石公府为首的官吏。
众乌沙乌泱泱在公家码头聚成一堆,连带着歆阳商会以臧会长为首的一帮男男女女,共集了百十号人在这边喝着江风等待迎接内阁容大人。
公家码头是由朝廷出资建造,各方面较私家码头比诚然差了点,码头附近最大最好的茶馆甚至都没法容纳下这帮穿着官靴皂靴的老爷阿主们。
容苏明是和容显容时一块来的,实在没兴趣看屋里那帮人虚与委蛇,她干脆撇下迦南悄悄出了茶馆来。
茶馆外面有两排茶棚,棚上压着的茅草薄薄一层,在江风里漫不经心地摇啊晃啊,好似下一刻就会随风远去,任茶棚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木头架子。
茶棚下无桌,各式各样的矮墩、马扎摆的到处都是,这般简陋之地本是码头上做活的粗人歇脚喝水的聚所,如今却挤满锦袍华服的非官即富之人,复想起平素里官富在贱民面前那种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样子,目下这幅场景倒真叫人觉着讽刺。
茶馆里挤满了人,这个抽烟那个嗑瓜子,叫人心里烦,容苏明出来后本想绕过茶棚到江边透透气,却一眼扫见了坐在茶棚下喝大碗茶的、被石公府点名薅来的缉安司司正温离楼,主要是这人个子高,就算坐在马扎上也还是比周围的人都高出一些,鹤立鸡群,显眼得甚。
温离楼似乎也有话要说,看见容苏明后就起身走出茶棚,二人并肩沿江边顺水流而下——往下走人少,左近多芦苇,方便说话。
待走出去一点距离,看不清楚路边那些小摊的招子后,抱怨公家码头条件太差连个茅厕都没有的温大人寻了片茂密的芦苇扎进去放水,容苏明往前走了几步,抱着胳膊背对芦苇等。
风过天地间,正处于生长期里的芦苇从摇摇晃晃,枝枝叶叶挲摩碰撞,发出沙沙的声音。
闲着没事的容大东家随手从路边揪来片狭长草叶,往袖子上抹抹干净,凑到嘴边断断续续吹了两声,不成调,却惊得几只藏在芦苇丛里的长尾大苇莺大叫着扑棱棱往远处飞去。
温离楼完事儿之后,漫不经心地拍打着沾到身上的飞毛絮丝从路边钻出来,她朝容苏明手里的草叶子努努嘴,要笑不笑道:“一声横玉西风里,芦花不动鸥飞起?”【注】
“给方夫子听见估计又要骂你,哈——”容苏明转转手里的草叶片子继续往前走,摇头晃脑揶揄着吟诵道:“鸣笙起秋风,置酒飞冬雪。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注】
温离楼:“......”
那几句诗曾是她在念书时于学堂上闹出的笑话,夫子让背诗,她如何都记不起来后两句,又惧夫子打手心,眼一闭心一横就背出了上面四句来,那押韵完美得就连夫子都险些被糊弄过去,当然,最后她还是没能逃出被打手心与抄写五十遍的命运,说起来都是泪。
温大人年少时确然文采耀目,无论是注经释文还是作曲填赋,她都是处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手可摘星辰,独钓寒江雪”的绝高地位,但唯独背诗作诗的本事,她老人家总停留在三岁孩童启蒙时“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天真烂漫里前进不了。【注】
就如同花春想明明琴棋书画艺俱全,绣出的飞鸟活像胖山鸡,乃至于说出去都没人信。真真是寸有所长尺有所短。
温大人天生一双桃花目,本深情款款若含波,却因久居武职而使得眼睛变得俊秀且锐利,此刻她居高临下般看一眼容苏明,懒散着回击道:“且不说那胖鸡荷包真是尊夫人所绣,下次,下次打马球我一定喊上你容大人。”
不会打马球的容大人被温离楼的前半句话吸引去注意力,眨眼便换成了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道:“徐文远的事情你查的如何了?可要我帮忙?”
温离楼挑眉,一张俊脸上满是苦涩与无奈,她叹道:
“我是真真服了这位徐公了,也不知他那脑子如何长的,估计他老子娘怀他的时候净想着如何叫他长得好看了,便是被带进缉安司的审讯房,那位爷还跟被人请去吃茶一般拿乔端架,一口咬定跟你家小花是两情相悦,说律法和世俗都不能拿他如何,后世还会为他的痴情忠贞立书作传......”
余光瞥见容苏明沉下脸,温大人立马刹住话头,三分愤慨七分散漫地总结道:“不过你放心,但凡是进了我缉安司,无论什么妖魔鬼怪咱都能叫他现出原形,你家老大也逃不过,不然你试试?”
温离楼这家伙,正经话若能从她嘴里连着蹦出来四五句,那该都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意外结果。
容苏明摇头,道:“民不与官斗,这句话不是前人故意说着糊弄吓唬后人的,但凡与银钱利益牵扯上关系的,亲兄弟都能反目成仇,何况我们这种关系,案子如何查、能查到哪里,你这位司正大人自是比我有分寸,我唯一的担心便是牵扯其中的徐文远,就怕因他而将如意她娘无端牵扯进来。”
温离楼有几分意外:“这些事你媳妇不知道?”
“大概也知道一点,但若能避免她与徐文远当面对质,那就尽量避免罢。”容苏明扯起袖口捂住口鼻,越往前走飞絮越多,“不然就回去罢?”
她话音才落,迦南就从后面寻来,他人未及跑近,声音就先一步传了过来:“阿主,阿主!请回罢,船就要靠岸了!!”
大官做久了,出入即使没有清水净街道、千骑拥高牙的排场,容昱从官船上下来的时候,歆阳的官商也很到位地为容内阁营造出了前呼后拥尊贵无比的场面,即使人声鼎沸中依稀可闻容昱说的“惶恐”、“折煞”之类的谦词。
容显、石公府、臧会长以及一些有头有脸人物围在容大人身边寸步不离,唯恐哪里怠慢,甚至恨不得不让容昱两脚沾地,直接一顶八抬大轿给容大人抬回家里去。
衣锦还乡,想来莫过如此。
如此热闹喧闹的场景里,温离楼用手肘拐了容苏明胳膊一下,在一阵赛一阵的寒暄客套声中低低道:“重头戏要开锣了。”
.
待应付了该应付的人,容家一大家子坐下来说话的时候,时间已临近暮食。
容昱是带家小一起回来的,容昱在书房和容昭、容显、容时三人说话,家里其他人就在内宅招待容昱的妇人谢氏——这是一位真真正正出身官宦世家的千金姑娘,即使非嫡母所出,但养在嫡母膝下,气度举止也实非是寻常富贵人家女子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