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绝对已经死了。在闷热、潮湿、阴暗的考试院四楼,死在了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手里。
对此他一点儿都不感到意外,因为这本身就是计划中一部分,是最后的高潮,也是至关重
要的辉煌一幕。
他黑暗的灵魂会通过死亡灌输进他的作品里,淬炼出最极致的艺术。而死亡并不会终结罪恶,他体内最纯粹的恶,也会以另一种形态得到永生。因为他人的恶就是我的恶,而他人则会变成另一个我。
他流淌在血液中的痛苦、胸腔里几乎快燃烧殆尽的空气、以及他早已销蚀腐烂却仍旧像行尸走肉般在麻木跳动着的心脏,这些生命体征都在慢慢消失。
他的瞳孔开始慢慢扩散,在弥留之际,温热的血液从他脖颈的切口流淌出来的感觉却依旧如此鲜活,气管被紧紧扼制的窒息和疼痛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与愉悦。
紧接着是潮湿的重击声,它们如同电击的脉冲,是解脱般的释放。
极乐。
终结。
当他沉重的眼皮再次睁开时,他想要的结局却并没有如期而至。脖颈处那道致命的伤口奇迹般的消失了,就像它从未出现过一样。但是他左手的手腕处出现了一个3厘米左右,形状有些奇怪的淤青。
∞
像横过来的阿拉伯数字8,非常模糊,隐隐约约的在皮肤下泛着淡淡的青黑色。
这个伤口不属于他,除此之外,这具身体上还有很多他没见过的疤痕。这是属于「他」的东西,这个世界的他。
这栋房子里还住着一个人,一个说话总是软绵绵的漂亮女人。应该是「他」的同僚,就像和他一起生活在考试院,同样有着黑暗欲望的同道中人。
这段时间他已经慢慢从她嘴里挖掘到了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事,相同的人、相同的事、相同的自己,却唯独凭空冒出了一个她。
既然这个世界是和自己曾经的世界是平行的,那么这个女人他也应该见过。
但……她到底是谁?
据说是在考试院认识的,但考试院里除了大婶,根本没有别的女人。
徐文祖觉得她和可能在撒谎,他向来擅长洞悉和操控人心,也比任何人都了解人性。
但她看上去很弱。
太弱了。
他很好奇,这个世界的「他」为什么会选择她。
他是绝对不会找这么弱的同伴的。
幽暗树林里僻静的老房子,它那优雅而诡异的外部轮廓线条,以及所处的地理位置,这两者加在一起往往暗示着某种邪恶。所以当他在这栋房子的主卧醒来时,很快就被这栋房子的庞大和黑暗吸引住了。
年代久远的老房子,在理论上地下室应该特别的阴暗潮湿,但「他」似乎对这栋房子的地下室重新做了设计和装修,无论是照明还是布局都非常的敞亮,就像是房子的主人非常怕黑。
这不合常理。
「他」应该非常享受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感觉才对。
徐文祖坐在地下室的正中央,黑色衬衫的袖管被他挽起了一小截,露出胳膊上苍白的皮肤,淡青色的血管脉络在皮下微微凸起,他抬起头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四周,右手的拇指放在左手手腕处那古怪的淤青上轻轻摩挲着。
这里和考试院给他的感觉很不一样,完全不同的气质。想到这里,他略微倾斜了一下头部,嘴角弯起了一个阴森森的弧度。但也不是完全不同,至少有一点很相似,那就是它们同样都透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诡谲。
空气中漂浮着很淡的丙酮味,在墙的最左边的柜子上面挂了几把口径不一的□□,柜子的左侧抽屉里是各种各样的稀奇古怪的刑具,右侧抽屉里则是他常用的东西。
不同型号的手术刀和麻醉注射器。
地下室的最里面有一个大型的立式冰柜,冰柜的旁边有个专门放置药品的冷藏柜,药品的种类很多,似乎被「他」很仔细的分过类,并贴上了标签。
一排排宽大的陈列柜里摆放着各种牙齿的工艺品,还有一些被塑化的标本,大部分是动物的,也有一小部分属于人类的器官。
地下室很大,像一个小型的艺术展览馆。
太像了。
的确是他的风格。
他转了转漆黑色的眼珠,轻蔑的笑了笑,非常缓慢的站了起来,神色从容的离开了地下室。
走到楼梯玄关的时候,从厨房的方向飘来的一阵水果特有的的甜味。闻上去像是几种莓果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加了糖,又甜又腻。他循着味道走了过去,看到了李由美穿着围裙,拿着一柄大木勺在锅里认真地搅拌着。
窗户半开着,偶尔有几缕凉爽的微风吹进来,轻轻拂动着她随意刮到耳边的碎发。
他站在她身后,歪着头神情淡漠的看着她毫无察觉的背影,几乎带着点怨恨。
他原本以为她只是「他」无数猎物中的一个,但现在看来好像没那么简单。
没有锁的地下室,混淆共用的空间、她脖子里白色的吊坠项链、以及她看着「他」的眼神。这些细节都在告诉他,他们或许比他预想中的关系更加亲密。
「他」很信任她,而她几乎也对「他」没有任何防备。
这种关系与他在考试院共同生活的那些人的关系完全不一样。不是同类,却能如此毫无芥蒂的生活在一起,这可能吗?
李由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回过头朝他笑了一下。
徐文祖阴郁的表情在她回过头的瞬间便从脸上消失了,他接住了她温和的笑容,慢慢朝她走近。
“上次摘的太多了,怕烂掉…所以做了果酱。”她说完就拿了把小勺子往锅里沾了沾放在他的嘴边。
徐文祖依旧不太适应李由美这种带着温度和毫无防备的信任眼神,他顿了顿,强忍着生理上的不适感,慢慢松开了嘴唇,舌尖很快尝到了黏稠的酸甜味。
刚煮好的果酱就像她的眼睛一样烫人。
他开始期待,期待着有一天当自己的手指环绕在她的脖颈,她跳动着的脉搏在自己慢慢收紧的束缚下渐渐微弱;期待着那双漂亮滚烫的眼睛会留着眼泪,用绝望的眼神看着自己,她会乞求,会挣扎,但没用,这只会让他更兴奋。
她滚烫的身体会随着生命的流逝而慢慢冷却。
最终,她会变得和他一样冰冷。
“怎么样?”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声音又柔又软,和嘴里甜腻软糯的口感如出一辙。
总有一天,他会割开她。但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行。她是这个世界唯一一个不确定因素,他需要再等等,还没到时候。
他笑了笑,表情无懈可击,嗓音低沉而柔和。“嗯…很甜…”
他的这种笑容让李由美回忆起他们的初识,她盯着他的嘴唇,红色的果酱让他原本就鲜红的嘴唇显得更加润泽,她的心颤动了一下,踮起脚尖亲了一下他的下嘴唇。
他们一直都这样亲密,然而刚才那一瞬间她却感受到了他转瞬即逝的僵硬,她抬起头望着着他,心中升起一丝不安与困惑,为什么明明脸上的表情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但她还是感觉到了他的抵触。
它们很微弱,也很陌生。像被刻意的掩藏和修饰过,几乎无迹可寻。
徐文祖的双臂笔直的、无动于衷的垂在身侧,空洞而漆黑的眼睛很快捕捉到了她的反应,他这几天也发现了,她好像可以轻而易举的感受到他真实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他」和他实在太相似了,所以她也间接的对他特别的情绪变化特别敏感。
这对他来说很危险。
他冰冷的手掌拂上了她柔软白皙的脖子,将她拉近。她的嘴唇很柔软,但他的灵魂如此黑暗,厚不可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穿透它。她脸上的困惑和迷惘逐渐被羞涩所取代,开始尝试小心翼翼的回应。
他是最好的演员,最虚伪的谎言家,也是最特别的存在。而「他」仅仅只是一个冒牌货。赝品就是赝品,不管「他」看上去多么真实或者无限接近真实,但假的终归是假的。
他仍然温柔缱绻的吻着她,但眼神却已经略过了她红透的耳尖,看着不远处插在刀架上的那些刀具,神色晦莫难辨。他最近有点太放松了,不过没关系,他很快就又能掌控全局了。等他完全吸收吞噬了「他」,那么眼前这个女人,对他来说也是不必要的存在。
他会像以前一样,成为人们的噩梦,包括她。
没有侥幸,没有例外。
他有时候会变得很陌生。
李由美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
他还是他,他的身体、他的表情,他的一切。
但李由美还是感觉到了。他待在地下室的时间越来越长,尽管他掩饰的很好,但她还是感觉到了他对她任何身体接触都很抗拒,并且这种感觉随着时间而变得越来越明显。
纵然虚假总是披着无比华美的演技,但只要是假的便会露出破绽,因为总有一些你不曾注意的微小细节,会在不知不觉中出卖你。
他看她的眼神会在某个瞬间变得很陌生,就像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除此之外,还有他最近脸上过分温和的笑容,她当然知道这些笑容意味着什么。
这种迷人的微笑,只是掠食者冷酷的伪装。
一种诱饵。
李由美窝在窗椅上,眼神游离的望着窗外不远处那些被傍晚的夕阳和薄雾笼罩下郁郁葱葱、美的像仙境般的树林。她的心中逐渐浮现出一个小小但无法忽视的怀疑。
徐文祖极度自律,日常作息也十分井然有序,离他从诊所回来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李由美摸着扶梯慢慢走向二楼的书房,昏黄的光从楼梯口的窗户投射了进来,为坚硬的黑檀木楼梯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书房很大,墙边精致的檀木书架上摆满了各类书籍,他们的书混在了一起,按某种彼此熟悉的方式排列。靠窗的位置有一张厚重的大书桌,木质的颜色和雕刻的花纹与书架是配套的。桌上随意放置着几本呈摊开状态,看了一半的很厚的精装书。
书房里散发着淡淡的木香和纸张的味道,还有书本特有的尘埃味。她书桌前坐了下来,有些茫然的望着桌子上的书,心中充满了疑问却完全找不到突破口。李由美拿起一本离自己最近的黑皮书,在翻开的位置随意的看了几眼。
书很厚,纸张已经有些发黄。
「我虽行径过死亡的荫谷…却不再因此惧怕…因为你与我同在…」
她合上了书,移开目光,手背不小心碰到了电脑的鼠标,原本处于休眠状态的电脑屏幕亮了起来,李由美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随即愣住了。
网页是打开的,上面是一个符号:一条非龙非蛇的生物正在吞食自己的尾巴,细长的身体扭曲成一个「∞」。图片下面是关于这个符号的详细解释。
衔尾蛇
自我吞食者,不断的在吞噬自己又不断从自体再生。
【这是什么?】
她一定是看的太专注了,以至于连楼下关门和关门的咔哒声都没有听到,前不久才保养过的老旧黑檀木楼梯,发出轻微而隐秘的吱呀声。徐文祖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他的个子很高,肩旁宽阔,腰身狭窄,黑色微卷的头发懒洋洋的垂在耳侧,他安静的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里空洞无物。
“在看什么?”
徐文祖的声音突兀的将她拽出思维的漩涡,她吓了一跳,拿着鼠标的手跟着不受控制的颤抖了一下,不小心滑到了历史浏览记录,网页被刷新了,是一家订购机票的网站的页面,因为是登录状态,所以她一眼就看到了。
他定了回国的机票。
只有一张。
李由美感觉到自己急促的呼吸,以及耳根处狂跳的脉搏,但她还是竭力保持着自己平稳的音调,抬起眼睛,看向他。
“就是…查点资料…”她尽量简洁的回答,这样他就不会自己声音中的颤抖与震惊,并轻轻的关掉了整个浏览器。
胸口传来沉闷而微弱的钝痛感。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嗯…”他定定的站在背光处,半边的脸淹没在混沌的阴影中,“下楼吧?”他慢慢伸出手,等待着。
李由美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像提线木偶般走向他,她直愣愣的看着他,机械的把手放在他冰冷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