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崇琰说这话时,目光自然而然下垂,正对上脚边始终跟随着他们,一路上都安静如鸡的青鸟信使,眼中笑意依旧,眼底却透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通过青鸟信使,遥遥注视着这里的另一端,有三人不约而同干咳一声,各自撤去窥探术法,青鸟迟缓混沌的眼神霎时恢复灵动,扑棱着翅膀便飞离萧崇琰身边。
萧崇琰脸色淡淡,隐隐还透着几分嫌弃,心想落河学府如今的师长就是这样?三道神识挤在一只青鸟内,也不嫌挤得慌。
顾璟这时候才取出腰间的那一枚白玉印章,自方寸物内取出长琴,盘腿坐下,将长琴横于腿上,十指翩跹,信手而弹。
小然山顶顿时有轻渺琴音响起,如皎皎明月独坐夜间,浅诉低吟,初时还带着些谨慎轻疑的断断续续,不过数息便顺畅明朗起来,琴音悠扬轻快,再无拘束。
萧崇琰站在一旁,神情淡然,在琴音变化时已经将目光落在山下某处,判断出顾璟落河券所在方位。
正是那王家药铺。
与此同时,北部亦有一道灵力冲天而起,页安也寻到自己落河券所在,进入棋局。
两处落河券,便有两道目光同时落下,萧崇琰一人立于山顶,为顾璟与页安两人同时护道。
不过多时,琴音暂歇,接着转为和缓轻柔曲调,安然平稳,似是得偿所愿后心意越发和顺,平静微喜。
萧崇琰也露出微笑,侧首去看身旁顾璟,正对上少年睁开的眼睛,眼中同样闪动着微光。
顾璟收起长琴,落河券已然落在手心,不远处亦有青鸟张开翅膀,与北方另一只冲天而起的同伴结伴而行,往河畔而去传递灵讯。
整个落河镇内,至此便只剩下一张落河券。
见顾璟回身看来,萧崇琰点了点头,说道:“那我去了。”
然后他再不言语,只是目光微移,望向小然山山腰。
在重重山林掩映下,有一座极为隐蔽的二层竹楼,竹楼边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琼花林,沿着山脊一路向上蔓延,四月未到,却尽数盛放。
漫天遍地,都是纷纷扬扬的琼花。
那是萧崇琰记忆深处最为熟悉的画面。
竹楼、琼花林、师兄弟。
便是一座流云巅。
他甚至不用看,便知道那竹楼西南角的柱子自下而上有十道刻痕,其中最上方那道刻痕位置,恰与他此时身高相仿。
因为小然山的这座竹楼,与曾经落河剑宗流云巅上的那座竹楼一模一样。
而萧崇琰踏入修行的最初百年,便是在那座竹楼内度过。
最后一张落河券,便在小然山。
从登上小然山起,他就已经身在棋局。
萧崇琰看也不看,于山巅悬崖边踏前一步,下一刻便来到那座竹楼。
竹楼内外空空荡荡,既没有稚童软糯学语,抱着毛笔练那大字,也没有白衣青年大袖飘摇,于琼花林中独自练剑。
竹楼依旧,琼花仍在,却是人去楼空,往昔不再。
仿佛山中悠悠岁月一闪而逝,眨眼间千百年过去,过往一切尽皆湮灭,不留一点余地。
萧崇琰在竹楼前静立片刻,目光久久停顿在那十道刻痕上,随后转身,走入身后的琼花林。
他熟门熟路绕过林间暗流,来到一颗极高极大的琼花树下,蹲下身拍了拍,果不其然发现几处松软的泥土,顿时一笑,伸手拂开泥土,摸到一片冷硬的弧度,接着微微用力,从地下提出一坛酒来。
萧重琰拍开黄泥封口,酒香立时便满溢鼻间。他脸上闪过满意神色,仰头喝下一口,眼中笑意顿时更为浓郁。
千年过去,琼华酒滋味更甚当年,看来某人手艺颇有长进,没有白费这许多年时光。
萧崇琰坐在树下,仰头望那竹楼,一小口一小口喝得极慢。
从在东璜边境醒来后,他便一直在思考和计算,从自己转世缘由,到鬼物刺杀,然后是手艺人出现,鬼化现象频发,再到师兄景珩闭关流云巅,以及这次的开府考核。
事事皆有前因,事事皆有后果,发生的一切都恰到好处将他推向落河学府,引他去取回自己的本命剑,要他登上流云巅。
这座小镇内,更是处处玄机。
借由这副落河镇棋局,他已经看清师兄诸多落子,更已经解出种种布局。
师兄要他来这里,看到这些,便是在告诉他——
接下来,便轮到他来下这盘棋。
萧崇琰与景珩师兄弟二人,一个是人族仙尊,修道第一人,一个是北地魔君,剑术最传奇。
二人相隔无数时光,以沧澜大陆为棋盘,先后落子,与天地对弈。
—
“铮!”
就在萧崇琰慢吞吞喝着酒,将酒坛捧在眼前仔细打量的时候,他的心湖间突然响起一道铮然琴音,如同金石相撞般急促凛冽,像是一道警告,或是一声催促。
萧崇琰全然没有理会,自顾自喝着小酒好不惬意,谁料那琴音却是毫不停歇,一道接着一道切切而来,愈发急促激烈,嗡嗡作响,吵得他脑仁发疼。
萧崇琰有些困惑地放下酒坛起身,回身又看了眼琼花林,心想这才不过一炷香时间过去,顾璟便已经等不及了?还是说顾璟竟然这样神通广大,在棋局外也能知道自己喝酒?
他很自然地屏蔽心湖涟漪,又站在原地看了会儿琼花,心神渐宁,心意也更为明确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