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艾格妮斯直到中午才恍恍惚惚地醒来。她忍不住翻个身,痛楚却从腰肢处袭来,小腿连抬动的力气都没有。她的身体完全陷在天鹅绒床垫里,一动不动。
“小姐!你怎么能躺在亲王的床上?”女管家艾梅伯-施耐德突然推开房门,一群抱着床单和清洁工具的佣人鱼贯而入,围绕在艾格妮斯的床前。
刺啦。扬尘在阳光下浮沉,管家直接拉开绒布落地窗帘。强光明晃晃地刺在“睡公主”的脸上。
艾格妮斯急忙起身,把床单拉到胸前,“夫人,其实我是.....”。她顿时语塞,难道该解释她是亲王殿下的妹妹吗?赤裸的妹妹躺在哥哥的床上,全身都是纵欲后的痕迹,这岂不是把不伦行径昭告全世界!
“你这种姑娘我见得多了!”艾梅伯管家完全不听解释,她扶起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对旁边佣人抱怨道“真是难打发,殿下一大早就出门了,完全没留下任何口信和钱之类的。”
管家完全把她当做亲王招来的街头流莺,不过总比认出是公主要好些。
“你们俩,把这姑娘带到杂物室里呆着去。等主人回来以后亲自处理她。”艾梅伯挥手示意身边的两个男佣。
衣服全部散落在地上。裙子早已撕成几片零散碎布,胸衣上的丝带完全散架,一旁的一只黑色吊带袜摊在地上,另一只还不知所踪。有个男佣强忍笑意,发出欲盖弥彰的咳嗽声。混乱的地面揭示这里的主人昨晚玩得非常尽兴。
她实在不好意思再一件一件地捡起这些衣服,只能身裹床单下床。双腿触地的那一刻,酸痛从小腿袭来,天旋地转。她踉跄地走出一步,几乎摔倒。艾梅伯不耐烦地催促,“少在这儿装模作样,劝你最好乖乖呆着,别指望做妓还能挤进上流社会!”
艾格妮斯迈出小碎步,低头跟在男佣身后离开房间。管家尖细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剩下的你们怎么都杵着不动?!没看到床垫上的血迹?赶紧把房间好好清洁消毒几遍!”
卖身?我连妓女都不如,只是父亲为求自保的战利品,供人随意玩乐的奴隶。她蜷缩在杂物室的陈旧贵妃椅里,用力呼吸,努力憋住眼泪不在这两个男佣面前掉下来。
“以前没见过你啊,小妞!”,见艾格妮斯默不动声,一个男佣上前打趣。“像你这样的情况真的很少见,亲王几乎从没带人回过府邸,更不会留她睡在自己的房间。”
“托马斯,可能是他老人家昨天实在玩得太激烈,就把规矩置之脑后了呗!毕竟男人都用下半身思考.....”另一个男佣插话道。
“你知道为什么?因为那些女人第二天都会歇斯底里地找他,钱都打发不走”,托马斯眉飞色舞,“所以他宁肯去嫖娼,而且同一个人坚决不睡第二次....”
这些关于卢西安的桃色传闻,刀割般地戳在她的心间,“无论如何他是这儿的主人,请您自重!”她别过头,“刚才的管家太太让我独自待在这里,多谢你们的指路。”
两个男佣自讨没趣,一边讨论着主人的八卦,一边狠狠关上门。
“当婊子还在这儿装清高”
“就是啊,我看她是被亲王抛弃了还不自知吧......”
杂物室不大,却能盛满遗忘。空气里弥漫着皮草和灰尘的腐浊气息,灰尘在透隙而入的光柱间沉浮,发出浮游生物般的行迹,忽明忽暗。窗台边的镜子裂出无数道碎片,重叠着艾格妮斯的影像;银质烛台上爬满氧化的黑色斑痕;中国青花瓷瓶远渡重洋而来,现在碎成无数残片,静静躺在木盒里。刺绣沙发和胡桃木桌椅的巴洛克式线条依旧辉煌,但时代早已进入追求摩登的二十世纪,它们全被盖上厚帆布,沦为过时行当。
墙壁上的挂钟早已停滞不转,日期甚至还停留在1915年11月21日。
身裹床单的姑娘叹口气,努力不去回想昨晚的事情,宁肯自己和这堆旧物一起被遗忘掉。她在房间里转悠,必须要为自己找点事情做。
幸好,房间尽头处还有个低矮书架,堆满二十年多前的旧报刊。
1914年7月:“'必须为帝国荣耀战斗!’德皇威廉二世正式对英格兰帝国、法兰西共和国宣战。”
这是外祖父在发动欧洲战争前的演讲。创造历史的人突然活生生地站在眼前,艾格妮斯坐在地板上,饶有兴趣地翻阅起家族史。
1917年10月:“英雄不在!举国哀痛!威廉二世中风逝世,长子艾德温即将继位。”
报纸照片上,年轻的父亲手捧祖父骨灰盒,仍然强装镇定。他正在对着勃兰登堡门前数以万计的人民致敬。王子身形消瘦,在茫茫人海里不知去路。
1918年1月:“艾德温皇帝大婚,德奥帝国将迎来首位新大陆皇后——塞茜娜-洛克菲勒。”
看来父亲和母亲就是在这一年结婚的。艾格妮斯的母亲塞茜娜是美利坚人,她是个不同寻常的美人,骑马如风、追逐刺激,十八岁那年曾独自驾驶飞机跨越大西洋。结婚后,塞茜娜仍然在霍夫堡皇宫草坪上试练她专属的红色洛克希德式滑翔机。
塞茜娜经常身穿翻领镶毛的皮夹克和高筒皮靴,身材虽然娇小,腰带却勒得紧俏。棕发剪短成齐耳波波头,头顶压着玳瑁宽幅墨镜。每当她牵着艾格妮斯在草地上奔跑时,橙花薄荷调香水从领口挥发芳香,脖子上的白色长丝巾穿过阳光,染成几近透明的蓝,在风中飘荡飞舞。
母亲用抑扬顿挫地美国式口音说,这就是风的色彩,风的尽头是自由。
德奥皇宫的贵妇都嘲讽塞茜娜是“又一个‘埃米琳’”。(注:西方早期著名女权运动家)她也始终没能融入欧洲圈子——在艾格妮斯十一岁那年便与皇帝协议离婚。
除去旧报纸以外,剩下的都是些生物学、语言学等学术论文杂志。基因变异、索绪尔符号理论,这些学问实在过于专业,她还没读下几行字,所幸宣告放弃。
废纸之间突然发出隐隐的光芒,艾格妮斯的目光停留在一本深蓝色布面的硬皮书前。书籍装帧精美,封皮上的烫金图案依旧熠熠生辉。她怕打梦晨,翻开册子,映入眼帘的是—— ——
《飞行者日志》
艾德温-霍华德,1914年始记。
竟然是本日记,还是父亲当年的亲笔。
里面会有什么呢?心脏砰砰直跳,艾格妮斯双手颤抖地打开日记本。
二十三年过去,钢笔的墨迹已经开始发散,字迹变得不太清晰,但花体字依旧飘逸优雅如初,一看就是出自父亲的手笔。
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夹在日记扉页。三个青年并肩站在海德堡大学的草坪上,笑容灿烂动人。最中间的年轻人和父亲面容十分相似,但身材更高大壮硕。他身穿海军衫,双手叉腰,神气十足,大概是刚从军队服役归来。左边的人身材最清瘦,留着黑色的短发,五官柔和,应该带有远东血统。站在最右边的人才是父亲,他手里抱着一本厚厚的硬皮书籍,一派当时大学生的典型装束——宽边毛衣、西装裤,英俊的脸颊上架着黑框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