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蟹跑了,爬了满地,床底也有。岑遥蹦起来去敲湛超门,“快找。”
好像**一样,两个男人半夜就爬起来捉。困难有二,看不见,夹手。夜里稍微会有点冷,湛超伸臂进床缝掏弄,嚓啦啦响,床底杂烩的旧物,好像在玩恐怖箱,岑遥不旁瞬地盯看他,说:“有吗?”
“有,摸到了,诶,等——”湛超耸眉,到脸上写出滑稽的疼痛,“嘶。”
岑遥发坏,突然就有点恶作剧得逞似的愉悦。厨房里,湛超弯腰在水槽边仔细扎紧网兜。灯光颜色以弧形下弯渐深。他说:“你敲门之前我正做梦呢。”
高中的时候,岑遥记得总听他说,说他会梦到自己,内容不全然清纯,或者光怪或者色/情。他觉得梦景繁华的人要过两个人生,是赚也是惨。
“我梦到阿姨。”
“什么姨?”岑遥喝一口水,反应过来:“哦,你说我妈?”低头发现是湛超的杯子,两人的水杯其实特别像,湛超的杯口多一道印花。
梦见没有过身的人,又感觉不大吉祥。
“对,不过,我还没有去包公园划过船,我就是猜,不像巢湖,应该是护城河吧。又不很像?护城河岸上没有游廊吧?哎,我不知道,反正,我梦见阿姨一个人在划船,还不是现在那种电动的,是我以前在北海公园划过的那种,那种船,带白色的桨。天还挺蓝的,船就在水面上漂。阿姨头发没剪,是盘着的。”
停了一下,又回忆说:“头发上插了一根孔雀羽毛。”
周三,管美君设宴在政务区同庆楼。天鹅湖脉脉着一衣带水,侧畔林立大厦、商超,曲折处匿有酒馆水吧,兼有街心公园,广电新中心夏季完工,形状摹“凤凰摆尾”。闹区外造富丽风流的大景,人为制作视野焦点,是三线省会的自尊。小市民不管城规的闲杂,只关心这地儿车是真他妈难停。管美君催命鬼似地发消息,岑遥回她语音:“五分钟。”湛超绕进地库,摇窗看牌牌儿,怒了:“靠一小时二十,不抢呢他?”
“资本家黑心啊。”
中国人设宴总要把一桌点得花团锦簇,好像宴席残缺一角,命理跟随残缺。不知道以为是管美君二嫁,她高跟鞋,红旗袍,浆果的嘴,两腮也画了颜色,笑时颧上拱起两团熟烂桃肉,戒指项饰佩戴齐,整个儿光灿灿。湛超推门时,她正跪在包间的地上,依偎紧臂弯间不足椅子高的女童,指小何,嘴做夸张口型,耐性教说:“悠悠跟妈妈念,呵鹅何,何,何叔叔,喊人,喊何叔叔好~”病弱的童声,质地朴拙,依样模仿着大人的口吻。简直没人能不化掉。小何精明市侩,却刹那如谛听见福音堂的唱诗,背后刷拉飞起白鸽了。他窘得手乱划,又盖上孩子前额揉一揉,口舌硬梆说:“哎,健健康康。”小何嘴碎、欠、损,说好话比母猪上树难。最后竟还包了红包!彗星下周撞地球。
“管姐。”岑遥喊。
“呀,就你两个慢!”她起身,胸腹两侧一轮轮的脂质,“悠悠,又来两个叔叔啦!”
依据基因,人的长相终归在做算数,像就是像,因缘离散也改不掉。悠悠长相却既不随父也不随母,可爱得不是任何附庸。换言,她轻易能是夫妻离叛的一道裂隙。
那样一双黏着上下两弯蜷曲眼睫的玻璃眼珠望过来,饶是岑遥也无措,他也不自觉地单膝跪地,做生平最和善的微笑。“次恩岑,悠悠,这个叔叔姓岑,岑叔叔。”
“岑叔叔。”
岑遥觉得抚摸她有点太亵渎,就只笑,把礼物盒递上,“拆吧,看看喜不喜欢。”
孩子教养好,背过手摇头。管美君说:“收到礼物要说什么?”
“谢谢。”
“对着送你礼物的人说哦。”
悠悠接过,怯声道:“谢谢岑叔叔。”
岑遥化了。他在发癔症,想家宝能不能只有一天,变小,变小,恢复成那个只在他臂弯下小憩的婴孩呢?真不愿意她突然就舒开翅膀,说不要拦我,我一定要去对岸。也不单纯是舍不得,也嫉恨,凭什么你可以?我也想去,也不想只在原地敷衍抵抗。
“喏。”管美君又指湛超,“这个是湛叔叔,之安湛。”
湛超蹲下展臂,“叔叔抱好不好?”
孩子就神异的一点儿不怕他,鞋底咯唧唧的两步上前。他纳她入怀,“飞啦。”抱高了,孩子搂住他发一串笑。他慈爱得要死,他俨然就会是个好爸爸。
五人居然点满了十二道淮扬菜,又要了两瓶白云边。小余年底回阜阳结婚备孕,不沾酒,管美君“勒令”其余三人必须要喝。岑遥觉得应该的,这是礼数,小杯子朝酒瓶口递去,湛超截胡,说别,开车来的,总要有人开回去。管美君骂他,说妈了个屄的,死男人,舍不得花两个钱请代驾么?他耐性继续说,他胃不好。管美君坏笑,眼神也露骨起来,倏然亮着脱离人妻与人母的光焰,说,你替他呀?湛超点头,说替。管美君换来喝茶用的直筒杯,斟满推上前,说喏,那你用这个,醉倒今晚姐姐就带你回家睡觉。小余赧然挪开脸低笑,小何啧啧哎哎,捂悠悠耳朵。岑遥也在笑,既不生气,也不高兴。
彩云易散我们知道,提防起来,不必时时刻刻提挂在嘴边。吃席气氛还是蛮愉悦的,闲篇涉及各个人,张三的债,李四的祸,朱倩的眉,刘唐的情儿。岑遥默契地闭口不提只看管美君演技超群地谈笑风生,八卦最大化丰富,在四人嘴间沾着唾液繁殖。悠悠只在一旁童椅上扭转着芭比四肢,芭比是岑遥送的。湛超一次次抿酒,杯里水平面渐低、退过半、探底,岑遥居然舒口气,想像裁判那样挥手叫停,说够了,别喝了,到这里吧。那样做,好像方才都是不情愿的受刑?一闪念,湛超杯子就又溢满了。
大概到应侍添第二壶茶水时,管美君突然追忆起她在武汉念书时的初恋。火机绕桌一周,小余抱走悠悠玩儿,其余的点烟。
故事不多精彩,也不是才子佳人,就只是辛冲镇二中的一对男女。镇子不能更微小,学校同样。彼时女的听邓丽君,男的唇上一排细绒,读金庸古龙,港风呼啸,就有一个毛小子因为管姓稀奇而恋慕她。辛冲边上有一湾举水,畔岸是屋舍稻田,毛小子提出放学载她一段脚程,几次解救她于地痞寻衅。毛小子家里有人在延边服役,曾几次去上海,带回本影印精美的外滩图册,男孩狡伪地将图片上所得作亲眼所见复述描摹给她,钞票广厦,突然就在脑际有了切实可触的形廓。可惜结局不好,男孩养蚕,春天为摘嫩桑枝登高跌落不治。
管美君酒喝得舌根发硬,“我第一次就是跟他睡,我真傻,就跟他在那个稻田里。还是快黑了,虻虫咬我屁股。他也说过喜欢我,我也没说喜欢他,我两个就想做那事。他把驼我回家,姆妈问我,来亲戚了怎么不垫东西?我脱裤子一看,裆有血斑,我才晓得女人第一次搞那事要淌血,我那时候十六岁,以后的都没那次过瘾。很少时候我想他要不死掉,我嫁他,他进工厂做工人,我们没有钱,我会不会好过点?姆妈叫我太平盛世的,不要这样想问题,伤人啊,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的。”
小余又回来落座,听罢擦起眼角。她年底结婚啊,突然直视一种意志的衰老,不可说不恐怖。
酒败食残,众人又转战酷乐迪,采蝶轩半只悠悠身长水果慕斯蛋糕送至包厢,闭灯点蜡烛,生日歌唱得高低不齐。悠悠许过愿,分三次吹熄焰头。管美君突然猛地抱住她,狠狠亲响她脸颊,说:“我的宝贝。”
小何小余凑一块点歌。管美君挤挨着湛超,坐进包间昏昧的一角。
“醉不醉?”摸他大腿。
“还行,确实晕,后劲儿大,你家乡酒挺顶人的。”湛超挪,“叫什么?白、白云边?”
“么样?跟不跟我回家睡?”
湛超噗嗤笑,“别,悠悠得休息。”
“她睡床你睡我,么关系?跟了我,当小白脸,叫你不再累生活,还白捡个闺女。你给我一个依托。”
“别拿我逗了。”湛超给她倒茶解酒。
“哎,我说,你搞么事不晓得女人的好咧?”
“天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