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总我等公交,节能减排。”挥手拜拜。
湛超很少和客主动攀谈,越界,除非运管严查为蒙混得扮起假兄弟假翁姑。乘客也几乎逃不脱五伦纲常,小安乐大烦苦、很沉默很大失所望,上了黑车朝前开,司机闭嘴,市景后退,就有一隙自己的时光。于是他偶尔从后视镜里能看见乘客在哭,尤其夜晚,哀恸或者很平静。印象深的是刚跑第一年,在南站的哥里浑水摸鱼接了个小女孩儿,艳抹盘发,黑羽绒服到踝,在冷风里跺脚。上高架不久就听她吸鼻子,湛超吓坏了,问怎么啦,女孩儿说自己万幸过了北影二试,看你后脖子很像我爸。直觉这爸可能已故。湛超给她拽纸,说:“那我就不回头了,你看吧。”女孩下车说:“我爸那人说我学表演是做戏子!他就个大傻/逼!”摔门。唉呀青春期。
也有男的哭,喝个烂醉不分天地黑白。湛超先初步目测其精神状态与武力值。
“去哪儿?”
“开!!”
“您先说去哪儿吧。”
“往前开!!呜呜呜呜。”
湛超通常在后备箱里备点矿泉水,给这类败犬放点儿英文歌。
朱倩也哭了,没声没息,把湿迹子用中指腹抹去,再抽纸拭睑缘怕睫毛晕花。这种时候就有点令人窒抑,不确定什么是刺破水泡的一根针,要装作不知情且不怜悯。
等她两瞳彻底干,湛超才试着说:“你是永达经办的吧?”
朱倩翻找包里的圆镜,“嗯,我有时也在永达见过你。”
“岑遥跟我提过你。”
“我猜没好话,我脾气比较爆,在单位就喜欢找他麻烦,动不动要加他年租罚他款。”
“有点像小时候,班里女生喜欢上哪个男生。”
朱倩旋进口红,笑说:“那你多想。我喜欢壮的,胖一点。不过岑老板算是个正常人。”
“你不正常的标准是什么?”
朱倩思考,说:“对自己的良知不是高估,就是低估。”
“这样啊,好思辨啊。”
“也没有吧。”又说:“你跟他是好朋友吗?”话尾虚飘飘,像调笑。
“唔,嗯。”她跟岑遥总见,湛超当做不察觉,没敢说实。
湛超一阵无奈的愤怒,就超了一辆车。他想自己最擅长自我说服跟补偿,装得好不在意,但关系不签署,身、语、意,都不能说“为了你”,忠诚都显得蠢,想为你而争取好一点的人生都怕捆痛你。说什么为自己活,为自己,在襁褓时就该盼夭折求释放。从前不知道怎么了,爱字儿在嘴里滚烫,不吐给你则坐立无安,现在沉潜进青春肉体的底部,说得太多太猛像冒犯。从而在十字路口互瞪,猜字谜,进退失据;又像是侧方停车,留余地留余地,多了总比碰了强。于是就都安静点,想一无所得就是一无所失,还触得到对方肉体已然是骆驼针眼的续前缘,是蒙赐了。
人大多数不可能彻悟,出了家还得三不五时想吃肉。湛超低叹。朱倩看市景不言。
湛超突然接到电话,用蓝牙接,是老熊。
皮尔卡丹的腰带岑遥其实买了两条,他觉得这是刚需,湛超迟早要用,皮子好点不皴不裂,比动辄坏掉换新要划算。搞不清为什么,他想悄悄藏好,藏深点,他发现说咦,自己揶揄说圣诞还没到吧老人来这么早了,听他咧嘴笑。光想就觉得弱电流过耳后,琢磨要放哪里好呢。放他衣箱里,摸到一只硬壳本,随手从中间一页挑开。
“我们今天连人带车差点全玩儿蛋!山体滑坡太可怕,医院也好破哦。废了一台机子,里面很多素材没来得及拷,也很难说再去拍一遍,我觉得叶昭陵可能要半夜提刀过来杀我。我觉得我还是别睡了,得防着这疯子点儿。**娘的机子废了能怪老子吗?老子他娘的不拽他一把,他这会儿人都挂了。算了。手头有啤酒、烟,吃的就剩袋饼干了,就着应该能挺一宿吧。哪哪儿都疼,我靠。我记得自己以前挺能熬夜的,油板熬成渣,眼一眨天泛鱼肚白,闷头睡一天,又跟港人的‘卜卜脆’。现在感觉不行了,真不行了,两三点不睡耳朵里面嗡嗡的,有时候还他妈胸痛,连带着肋条不舒服。可我不老吧?但‘老’嘛,我感觉,从来就不是线性时间上的一截子吧?因为,谁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呢?连终点都搞不清楚,怎么去推算‘老’处在哪一段上?我有时抽烟觉得没滋味,有时我去奋力回想一件事,一个人,我想不起来,那样的时刻,我就觉得,我是老了。”
岑遥回房开灯,茫然失语不知道要干嘛,往床上一坐,立刻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