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了三个月。
顾听霜给他回了信,却只字没有回答他这方面的疑虑。
宁时亭依然记得那回信中凉薄而讽刺的语气:“以色事人者,如镜花水月,虚幻破碎,易劳心。”
此后十年,顾听霜当真没有与任何一个人亲近过。
某种程度上,顾听霜和他很像。
宁时亭自己,何尝也不是一个人孤寂地走过了这十年。他与顾听霜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他狼一样的心性,他依然畏惧严寒,眷恋温暖。
虽然狼很多,但是一旦变小,安置起来也不费事。
宁时亭恐怕这些狼会引起别人的恐慌,只叫来了葫芦、菱角、画秋几个比较得力的管事,简单交代了一下情况,让所有人出行谨慎,没有要事,不可进门。有事情也必须要先通报。
一夜下来,倒是相安无事。
这些成年狼比小狼更知道轻重,变小之后非常乖,从墙角一字排开蹲好,睡觉也就是在火炉边围成一个圈儿,一只叠一只的,彼此取暖。
顾听霜说:“这是我的狼,温暖的环境会扰乱他们的心智,让他们从此变得娇气,和你一样,宁时亭。”
宁时亭笑着说:“有世子殿下这样的主人,自然不会变成我这样的。世子的考量当然好,但是外边风雪也确实太大了,群狼已经被殿下训练得这样好了,肯定也不会因为一两日的温暖而懒惰,您说是吧?”
这鲛人现在摸透了他的脾气,什么事情都顺着他的意思说,顾听霜也不好再发作。
他半夜起身,本来想出去找宁时亭,后来又睡了。睡到中途被宁时亭弄醒,说了两句话后,不再理他,继续翻个身睡。
辗转许多次,却老是睡不着。
宁时亭帮他拉了床帐,退出去后熄了里间的烛火,一点声音也没有,黑夜沉静,是个好入梦的时候。
但是顾听霜却总是睡不着,老感觉这鲛人还在外边动来动去一样,也不知道在忙活什么。
顾听霜辗转了一会儿,屏息凝神,放出灵识查看。
他上次灵识使用失控后,渐渐察觉到了自己对于灵识的使用上限仿佛被抬高了许多,比起以前用起来也轻松很多。但这种轻松容易在使用时造成一种错觉,非常容易使用过度,而造成非常强烈的后遗症。
顾听霜这次出现的后遗症,除了一段时间内无法回到自己的躯体内之外,也出现了一点近似于梦魇的症状。
他附身过的小狼的意识、蝴蝶的意识,乃至一只蝴蝶、一棵大树,它们成长以来所有的意识、记忆与感受都原封不动地残留在他脑海中,成为久久不散的残像。
其中最明显的一次例证,就是他最初在小狼的躯体中醒来时,竟然因为融合了小狼的意识,而对宁时亭产生了无限的眷恋。
甚至还不由自主地爬进了他怀中,将头拱在他手边。
顾听霜想到这里,宁时亭指尖的温度仿佛还残存在鼻息中,让他浑身战栗,不免有些牙痒痒。
这几天之内,他凭自己感觉知道自己最近使用灵识过度,不应该再继续使用下去,但这一次还是将灵识放了出去,探查外边的情况。
宁时亭果然还没睡。
他在外边的书房里,正半跪在墙角边,为一只被冰扎伤了耳朵的白狼包扎。
他的动作很小心。尽管灵识不能直接看见实物,但是能够在意识中描绘出对方的形状和情绪。
现在宁时亭的情绪小心而谨慎,这种谨慎对于他面对的狼群显得有些多余。
七十多只狼,有一半已经蜷缩起来呼呼大睡了,还有一半昏昏欲睡,半眯着眼睛伸长爪子,感受着人类房屋里的温暖。
它们对宁时亭没有任何敌意,但是顾听霜同样在狼群的情绪中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没有敌意很正常,因为宁时亭是他授意给狼群要保护的人,但是狼群对于宁时亭的情绪中,为何还会有“敬重、依恋”这种情绪存在?
顾听霜还想往深里探查,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大堆不属于他的记忆、画面和情绪席上脑海,让他的太阳穴猛地疼痛了一下。好像是被放在火上燎了一下,刺激得让他一瞬间就将灵识收了回来。
他现在是绝对不能再使用灵识了。
那一瞬间的错乱,顾听霜很快用自己的意识对抗压了下来,却微微怔了一会儿。
闯入他意识内的,依然是宁时亭的记忆与情绪。
或许是他刚刚探查了宁时亭情绪的缘故,他感受到了宁时亭对于面前的这一堆狼崽子的喜爱和谨慎,是克制不住地想要触碰,却仍然要收回手的犹豫。
但这一份记忆,是有关他的。
顾听霜确信他有经历过,也不曾记得那样的场面。
在这份闯进她意识中的、宁时亭零碎的记忆中,他比现在要高大许多。
他的轮椅停在庭阶下,身边摆着一盒点心和几本书,手里还拿了一本。他一身黑色常服,面容比现在要成熟,身形也比现在更挺拔高大,眉眼中的冷肃之气也更甚。
顾听霜一眼看过去,觉得熟悉又陌生。
那好像是……长大的他自己。
场景好像是春天,他背后有一株神樱树,樱花花瓣落下,飘到他发端。
宁时亭从他背后走出,手里握着一本书,轻声问道:“昨夜我睡过去后没理清的洲志总结,是殿下您帮我写完的吗?”
顾听霜背对他,淡淡地说:“去你那里找书看,顺手帮你写了,你写的都乱七八糟的不能看,我看不过眼才帮你的。”
宁时亭笑了。
类似于宁时亭对群狼崽子时一样生出的谨慎和欢喜,这一刹那,轻松和愉悦报过了顾听霜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