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关切的语气;只是因着彼此身份的缘故,显得有些逾矩——气氛也因此带上些亲昵旖旎的意味。
端木兴这才转过眸子来,脸色竟是肃然,不喜不怒陈述的语气:“霁月,话太多了。”
女子,即是霁月,当即悚然惊到,连忙跪拜下去:“奴婢不敢,奴婢不过是依照青大学士的吩咐,不敢不尽心。
”
这一句却正正撞进端木兴的心里去,瞥了霁月一眼,居然伸手取了一只点心,心不在焉地放进口中,“你最近见过他?”
霁月微微愣了一下,匆忙回道:“青大学士一直闭门养伤,奴婢哪有机会见到呢?奴婢说的是当初在京里的时候,青大学士对奴婢的教导。”
端木兴“哦”了一声,脸上不动声色;但如果极注意观察的话,却可以发现他方才微微亮起的目光又黯了回去。
皇帝陛下没有发话。霁月只低眉跪在一侧。不一会儿那额上汗珠儿便泌了出来。神色也越见惶恐。直至过了有一刻钟功夫。端木兴忽然回过神一般。开口问:“霁月。怎么还跪着?”
于是霁月终于起身。脸色依旧雪白。显然方才这样地罚跪对她来说竟是极少见。也是极震慑了。
皇帝陛下却仿佛不曾注意到半点。神色自若地招招手:“你也一宿没睡了。一起用些点心吧。”
霁月又是一愣。不由踌躇——明显端木兴对她方才地“恃宠而骄”甚为不满。她甚至以为这就是她这些日子“荣宠”地终点了;怎地这时候又邀她同食?可这个时候再不敢多话。只口里应着。脚下却不曾挪动。
端木兴依旧恍若未见。微叹一声道:“霁月。你知道么?他地病一直没什么起色。”那态度看起来竟如以往待她般亲近自然。
霁月见他如此。知道这位皇帝陛下又会向她吐露“心声”了。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也许方才不过是撞上他心情不好罢?想到这里。小心翼翼接口:“听说青大学士不过是遇袭受惊。怎地缠绵至今?”
果然,端木兴并未再对她的态度生出什么异议。“青卿身上其实是一种毒,”他低声如自语一般为她解释,“这种毒名叫‘冰丝缠’。一日临身,世代相缠……”
“世代相缠?”
“是啊,世代相缠……”端木兴又是一叹,“朕原本也不是很清楚。是血衣卫翻了许多秘档,才证实,真正中了这毒的,原本是青卿的祖父……”
霁月不禁愕然。端木兴素来不忌惮在她面前提及这些秘密;而她一方面是不敢不听,另一方面则因着自己可以为皇帝陛下分担些秘密而窃喜—然而此刻,她倒是真的生出几分好奇心了。
谁知端木兴却沉默了下去……无论他有怎样倾诉地**,霁月又是如何的可以信任,有些话,还
说出口的。林家寒毒血脉相传他早有耳闻,这也是;丝缠”一经证实他便能够确证她的身世的缘故。但就是他也没有想到,谢聆春送来的那些档文之内,还会藏着这样的隐秘——所谓“冰丝缠”,原本是一种隐性慢毒,他的祖父将它混在酒水中,赐给了她的祖父。这原本也是一个法子,臣子功高盖主,君王又不愿削权弃用;那么利用这种隐晦地法子求个心安,也算无可厚非吧?
然而坏就坏在,“冰丝缠”这种毒性极阴,林家世代传下来的武学走的却是阳刚一路——如此一来这本来应该是隐形之毒的,便再也瞒不住。可叹林家祖父大好男儿,一生寒毒纠缠,早早喋血而亡;而其子林炯出生之后便体带毒寒,遍寻名医也无法根治,最终只能靠修习林家阳刚武学来强行压制。不过幸好林炯这人居然是个难得的武学天才,小小年纪便将家传武艺练到极致;不仅成功扛过了寒毒,且能继承父志,扬眉沙场,纵横边疆,积军功而成“太尉”,不折不扣大赵武官第一人。
只可惜——如此人物,十六年前“叛国投敌”,留下一生污迹,没能名垂青史,唯以卖国贼的名义余下身后骂名……
霁月扯了扯衣袖,望望陷入沉思的端木兴,有些左右为难。已近天明,熬了一宿的皇帝陛下丝毫没有休息的意思,挑起个话题却又不继续……但才被罚跪过的她却不敢再轻举妄动了。就连晨起天气微凉,她也没胆子去将那早准备好地衣物替他披上。
“霁月,你今年有十七么?”端木兴忽然抬头。
“回陛下,”霁月微愕,不明白为什么忽然说到这个上头,“奴婢今年一十五岁。”
“哦,比青卿和朕的皇妹都要小。”端木兴又叹息一声,“那么十七年前的胡人入侵想必你也不知道多少了?”
“奴婢自幼学习女红……”
“知道太尉林炯么?”
“那个卖国的林贼?”
“算了……”端木兴略有不耐,叹息一声又沉默下去。
十七年前。
那个特别的岁月,于他,又怎么能够稍有遗忘?都城被破,半壁江山沦落,他以稚龄登基,受青郡侯挟控偏安新京一隅,却无时无刻不将夺权复国放在心中——林炯这个名字,当年在他幼小地心灵中哪一日不是骂个千百遍?
可谁又曾料想到,那么多年之后,在他终于夺权之后,在他掌控了血衣卫这个利器之后,居然又收到谢聆春给他整理的档件,隐隐透出那样地秘密:青卿居然是林炯之后——而林炯,大名鼎鼎的卖国贼林炯,其实从来不曾卖国?!
当年地胡兵南下之前,林炯已经被猜忌,被架空;胡兵南下之后,更是枉被替死,为决策失误的先皇担去骂名——原因么,正是因为在那时林炯忽然发现“冰丝缠”地秘密,君臣生隙,竟而势成水火!
真相如此,却教他这个继任的皇帝情何以堪?
更可叹青卿,林家满门抄斩之下余此一脉,依旧被寒毒纠缠,且他出生时正逢国难家难,毒性比其祖其父来得还要猛烈些,更因从不曾修习过家传武功,无由压制寒毒——这可不是他姓端木的欠他的么?
“只可恨那些御医,竟没一个顶用的。”他兀自叹息。
皇帝陛下如此叹息,霁月却觉得十分疑惑,“陛下说的是青大学士的病么?难道真的连御医也没有法子了?”
“冰丝缠,绵延三代,早已不复当初;何况宫里的御医不能究其病因,能有什么办法?青卿这些日子甚至连御医的面都不愿见了。现在能够依靠的只有血衣卫庚字部首领医圣鲁季,他对这种毒倒是有些研究——当初青卿的寒毒就是由他确认,这些日子也一直由他负责医治。只是鲁老头儿喜欢四处云游,虽然已经联系上,赶来也要有些日子——何况他治了这么久,不是也没见有什么起色?”
端木兴说到这里住了口,没有将青岚依靠武青真气调理经脉的事情说出来,只伸手揉了揉眉心,显是颇为烦恼。
“这么严重的毒……”霁月担忧地,“青大学士的性命会不会有危险?”
“那倒也不至于,朕打听过,只是寒毒缠身,青卿注定要多受些苦罢了。”
霁月便陪着他又默然了半晌……忽然问:“陛下说青大学士不肯让御医诊治么?”
端木兴扫了她一眼,“没用的。青卿素来便是这般性子,他若不肯时,能找出千百个理由来;那些太医哪里说得过他?”
“可是奴婢还是觉得……”霁月小心翼翼看了看端木兴的脸色,“这个法子应该是最为直接。上次陛下说起……怀疑青大学士是女儿身,奴婢想来想去,能接近青大学士的人里,只有太医方便些,且也信得过。”
“朕知道……可青卿专擅催眠—派去的人信得过信不过,有什么区别么?”
“陛下不是说青大学士如今病中。不适合使用催眠之术?”
端木兴又是一叹。“正因如此。朕才不忍逼迫他——若是朕带着太医直接到他面前。你以为他还真能拒绝让太医为他诊治么?朕只是怕。青卿会强用心力进行催眠;万一导致青卿病体大损。那便是朕爱之反而害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