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琚因为是御史,可以不随各部实职低级官员一样,只在大朝会时旁听,而是可以入随中朝会,因而他每天下值后得到的消息就特别多。
“你皇上又骂二皇子字抄佛经抄得丑”啦,类似“二皇子好些时日没有字纸递上来啊,请皇上派人去看一看,是不是二皇子又贪玩啦”,种种种种,全是一些用放大镜放大了好多倍的缺点黑人。
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二皇子的日子并不好过,他也很长时间没有溜出来,哪怕是在半夜里看望青岚也没有过,他肯定是因为被看得太紧,才连递一封信的机会也没有。
青岚尽量让自己不去想他,他禁足半年是她死遁的最好时机,她最想做的,就是趁着他什么都不知道从他的生活里消失,消失得越干净越好。
如果不是他们对彼此太了解,青岚甚至想照着黑人的那些招数,往她自己身上弄几个黑点,能够让他不喜欢就好。就算是讨厌,也没有问题。
在几乎是数着时间的过日子当中,新年终于来了。
舅舅很想留下来过年,可舅妈年前来了信,家里有一位表哥病了,舅舅不放心,要回去看看。
而青琚再厌恶那个家,家里的日子还是要过的。青岚记他他曾经跟她说过:“这个家最令人厌恶的一点就是,打倒一个余氏,又一个余氏站出来了。”
青岚知道他在说杨姨娘,但这种事,只要家里真正的当家人心思不正,家里上行下效,真正出污泥而不染的能有几个?
好消息还是有的,青琚终于把余氏送走了,这一次是彻底地送走,余氏被人捉奸在堂,就算他哥哥头上戴的是铁帽子,也不会有男人真的能忍受这样的女人还来做一家主母。
青琚没有跟青岚细述余氏被送走的细节,青岚从他那声疲惫的叹息里已经洞悉了很多:她说实话,不是很信余氏通奸,她那样的女人不会让人抓到那样的把柄,而且在内宅中他有那么多的敌人,她之前还失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中馈主理权,身边的人都不一定个个是自己的,她就是想有奸情,以她万事都要做好准备的性格,怎么会被人在自己的居所里发现奸情?
但那不重要了,余氏终于可以在青琚和青岚的生活里说再见,白氏的死跟她不无干系,不管她与人通奸的事是真是假,她应得此报。
青琚对年三十不能陪着妹妹还是很歉意的,问过她要不要把金珠送来。青岚想起那天在篱笆外听见金珠跟张铎那活泼泼的争吵,笑着摇摇头:人家跟自己的情人过得有滋有味的,她何必在这个时候把人强拉来陪着去讨人嫌呢?
对啊,情人,她原本应该也是有情人的……
大约是三十夜里的灯火特别耀眼,青岚随时拣了两枝小烟花拿在手里一路走一路放。
走到郑王府的时候,王府里就像跟别的地方在两个世界一般,死寂而沉默,像一座在火树银花中矗立的幽灵之城。
青岚想起上次爬郑王府里的歪脖子树,像上次一样一脚蹬了上去,这一脚留下了一个脚印。
她微微一笑:之前还在苦恼那力气怎么收束,没想到这次大伤受得居然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了。
因为身体太虚弱,即使有再多的力气,被这纸片一样的皮肉糊着,它也只能释放一星半点。
如果稍微用大一点力气,就会很可能像纸片一样碎掉。
青岚不用请教白行止就领略了其间的奥妙。
从歪脖子树上可以看到郑王府最高的那座假山,假山上堆叠着一座亭子,一个紫袍人在对月独酌,青岚一下收紧了呼吸。
是他。
那个人就像是能感应到她的目光一般,倏地回过头来。
隔着几百米的距离,青岚仿佛都能看见他的双眼似乎被烟火点亮了,他站了起来。
青岚飞也似地跳下了树,她就手擦了把脸,发现满手的湿意。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竟然已经哭了。
眼泪就像潮涌一般奔出眼眶,青岚的眼前渐渐模糊。
家家户户都在放着烟火,还有香得勾人馋涎的菜肴香味儿。这个国家的每一户人家都在这一天拿出了自家最好的菜肴,准备过年,在这团聚的一年当中,即使是一年三百六十天也不停歇的夜市都收了摊。
这里是没有路灯的古代,青岚出来时天还不算黑尽,但冬天黑得早,现在已经是星月不见。
青岚借着天空时亮时灭的烟火急急朝家里赶去,她一定要走!
她说不出来这种惶急感缘自何处,但今天与那人的对视里,她仿佛读出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直觉告诉她,如果她不赶快离开他的身边,一切将会更加失控!
她不害怕与他共担风雨,她害怕的是,即使她愿意跟他一起承担,她的身体也不再有这个机会跟他共历时艰。
情深不寿。
她注定将没有未来,而这个男人,不该被她自私地跟自己绑架到一起!
郑王府。
慕昱清看着那姑娘离去的方向,身形一动,仿佛是要朝那个方向追去,然而正在此时,一道身影自亭外翻入:“殿下!”
“哦?”慕昱清朝亭外走去,伸出手接住一片白色的六瓣冰棱雪花:“下雪了。”
他轻声道。
说完,他再一次回到了亭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的神色自始至终都淡然无惊,那人看不出所以然来,只静静地盯了他一会儿,再一次融入了黑暗的夜色之中。
慕昱清一口酒一口菜,仿佛极为享受那一桌精致的佳肴,直到再一次有人报来:“殿下,燕王殿下向陛下请旨,说不忍你除夕之夜孤身一人在府中,特特请下几道宫宴,来看你了。”
“不见。”慕昱清淡声道。
那人神色为难,还没有说话,一人的声音突然自黑暗中响起:“二皇弟,你这个态度可不是很好,为兄惦记着你,这才向父皇请了旨来陪你过年,你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慕昱清背对着慕昱宏,道:“我说不见,皇兄真的就不来了吗?那皇兄这是在干什么?”
慕昱宏挥退左右,志得意满地笑道:“二皇弟这话说得可不对,我知道皇弟久闷府中无聊,心里肯定是有些怨气的,我毕竟是当兄长的,怎么好跟皇弟一样计较,来来,你我兄弟二人也好彼此为伴。”
慕昱清抬眼看他,嘴唇几不可见地往下一撇。
这个动作在昏暗的夜色中本不该被捕捉到,偏偏慕昱宏手里的灯笼一抬,正好照到他脸上,让慕昱宏将这个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他登时把脸沉了下来:“二皇弟这是何意?我好心来看你,知道你平时为人孤拐,也做好了受你冷脸的准备,可你这是什么表情?瞧不上我吗?”
慕昱清垂下眼皮,却没有像平时一样跟慕昱宏针锋相对,忽然道:“好吧,念在你还算有一分真心的份上,那我也跟你讲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