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叫我塔尔缇斯就好,舒伦?埃塞克尼亚的丈夫,这段时间他承蒙你们照看。”
事实上,自那孩子对我倾诉之后我便隐有猜测,身份特征与遇袭时间方式交叉限定,同时指向灰叶的地下国王,一年前塔尔缇斯遭遇刺杀报纸刊登新闻称他胸口中枪身受多处锐器穿透伤,边陲小港信息流通实在滞缓闭塞,我也不太关心这些,便不晓得他具体死活,不过既然这个人已经站在我面前,那么一切发展不言而喻——倒真如复活节由来的那个传说,“主从人世将他召回,他既因圣洗和圣子一样地死亡,也和圣子一样地复活”。我听说过首领遇袭只是一个开幕,引出接下来长达一年、区块之间的后续摩擦争斗征伐肃清,灰叶辖区的漩涡中心长久处在腥风血雨之中。他伤好后早早就找到了他的omega,却不带走那小家伙,而只确保他处于自己的隐形保护中,是避免他卷入战争还是何种原因,我已不得而知,只知道国王已经抚平疆域内的波折澜动,权杖划定以内由太阳神车巡视照耀再无阴影,现在要来取走戒指上滑落遗失的宝钻。
他松开我,对恐惧迷茫的修女与孩子们和善点了点头,走过时食指虚点,目光划过我的面庞,“带上他。”我听到他吐出字眼。有人过来搀扶起我,随alpha来到那个少年所在的房间前,他身后随行的人来来往往,将隔壁一间空房清理出来利落地消毒准备,安放设施,转眼变成一间完备的产房,医疗人员换上护服用移动病床将那少年从房中推出送入产房,他在剧烈阵痛中神智不清几近昏厥,竟没注意他的丈夫正活生生站在一旁。房门关上一切声响消弭在门内,黑发alpha在门边的长椅上坐下,捧着一本书房里借来的圣经旧约翻看,微眯双眼低垂目光,划过翻页的手指在泛黄纸面打落斜长阴影。我僵立着,在日轮滞缓的推移中度过了人生最长的几个小时,门内任一一点响动都让我像听见闸刀硌磨的死囚那样心惊胆战,alpha偶尔挑出几句经文要我详细讲讲,我诚惶而焦虑,平时再熟悉不过的经文被我解说得颠倒混淆没有伦次,对方不怎么在意,点点头继续翻看。日头缓慢挪到西边天际线像个垂死的心脏蜷缩挂着,四下满是半涸血泊,在这圣子受难又复活的神迹之日里,新生儿清晰入耳的啼哭也如神降结束所有人漫长的折磨。我已分不清钝痛的心脏里究竟充斥庆幸还是悲哀,木然看着医护来往给新生儿清洗喂食又将已经昏迷的金发omega送进准备好的病房。惊鸿一瞥中我只看见新生儿是个健康漂亮的女婴,睁开的双眼正如孕育她的omega一样澄蓝剔透,纯洁无瑕倒映着漫天血阳。
寄宿已久的肉瘤伴着鲜血与粘膜滑出产道,呱呱坠地成又一个复活神迹,金发少年的腹部平坦下去,苍白失血地躺在病床上,像一片附着霜冻的单薄枯叶,他的丈夫在床边等他醒来。我僵立原地,像逃离冥界中因回头不幸变成盐柱的俄耳甫斯,长时间站立的麻木与精神高度紧张之后反噬的困倦混杂一起,让大脑胀疼而混沌,时睡时醒的,梦见颠倒神像与横行鬼祟,最后一次睁眼时天边隐约翻出蒙蒙鱼白——竟已过去一整夜。病床上的少年仍未苏醒,黑发alpha坐在床边托着襁褓包裹的婴儿逗弄,那小姑娘挥着细小圆嫩的双手抓住父亲的指尖,咯咯地快活笑着吐出泡泡,alpha兴致不错地陪她玩了一会儿,才分出一点目光给我。
“醒了?”他说,“那来谈谈你的问题,牧师先生。”
“是……是。”我听到自己因干渴而轻嘶的声音,嘴唇干燥裂开,我想我的面容一定憔悴又惶恐,像背叛出卖之事被指出的门徒犹大。我太清楚我的问题是什么,我隐藏的罪恶与流淌的肮脏,我一直收留着舒伦那孩子的目的并不单纯——或许一开始是出于善意,自从募捐会那日他暴露在安德鲁先生目光中后一切就慢慢变质,安德鲁先生看中了他,找我开出一个价码,而我犹豫挣扎后最终同意,将他当成商品卖了出去,我给他安神药让他每晚处于深度睡眠,我与安德鲁先生借合作频频交谈并接受资助,我窥伺他寻找他入眠的时机,一切都是我企图将这沉睡的纯洁羔羊打包送入虎口的计划步骤,只是额外出现一个每晚徘徊占有他的alpha让我的计谋夭折,也让付了钱却迟迟拿不到货物的安德鲁先生因不满与我翻脸。撒旦幻化膏腴财宝引诱我犯下过失,古蛇幻化利剑长矛逼迫我步入歧途,以迫不得已为借口、计划未遂的罪行依旧罪孽深重,甚至在复活节这日连累教堂所有人……全知全能的主啊,我知道我罪无可恕,我痛苦地闭上眼,险些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天主当然不会回应罪孽的信徒,塔尔缇斯将哄睡着的小婴儿放进摇篮床里,一条腿搭在膝上,十指在膝头交迭,说:“我夫人年纪还轻,过往经历也比较单一,性格上有点不成熟的单纯天真。他在这座教堂待了几个月,对包括你在内的教堂成员们都有些感情,如果他知道朝夕相处的人一直计划出卖自己,想必会非常受伤难过,这让我很苦恼,牧师先生,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我抖了抖眼皮,声音悲哀虚弱,像粘稠琥珀中无力争动翅膀的蚊虫:“我……我会自愿离开这里……以前往圣地进修的名义,永远不再回来。”
“好。”他点头,挥了挥食指,“你可以走了。”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病床上的少年正巧苏醒睁眼,纯金眼睫下一片新生稚儿的混沌迷茫。他没看到我,只看到了床边的黑发alpha,澄蓝虹膜裹在一片湿润中微微颤动,干燥的苍白嘴唇勉强扯动,声音微弱断续地吐字:“塔尔……我在做梦还是已经死了?这里是天堂……?”黑发alpha弯了弯嘴唇,狭长眼梢像两枚正处上弦的柔和月牙,语气轻松地调侃:“你觉得我能上天堂?就算下地狱,你也不会跟我沦落到同一层,亲爱的。”少年睁着虚弱蓝眼睛失神地望他,虹膜像冰面初破的湖泊扩开大片涟漪水泽,很快呈水滴状接连滚出来,上身挣动着想要靠近抓住对方,只是生产的痛苦耗干他的身体,让他像钉在木板上的蝴蝶标本一样孱弱细微地发颤。对方迁就地低下头,让他抓住衣领抵在肩头静默无声地哭着,在他像小猫一样试着去啜碰他的嘴唇时,手掌反托住那金色后脑,下压吻住。
亲吻的两人背后是刺破云层的初生新阳与复活节第二日如薄纱与金砂轻洒的光色,像一幅克里姆特笔下藏在鲜花与金色斗篷中的恋人——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那是我离开前最后看到的画面。
带“*”的都是引用圣经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