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她也有几分精乖,意识到春归对周氏是真有几分礼敬,又想太师府这样的门第,怕是最最看重嫡庶妻妾之别,容不下妾大/逼妻,于是顾虑着春归的喜恶,三奶奶也就把往日的张狂收敛起来,这回当着周氏的面儿,非但不再冷嘲热讽,竟也摆出了至少看上去还算热忱的笑脸。
而周氏经过乔庄的治疗,气色看上去的确大有好转,只是听春归提起三姑娘,她才有些担忧:“原本老身怜她丧母,年岁又小,身子又娇弱,就不让她来侍疾的,是绮紫劝着,三娘也怕旁人说她不孝,才坚持来,前几日闹出那样的事,我这老婆子都被惊吓得不轻,何况三娘?当晚就添了些病症,这几日吃睡都不怎么安稳,我还哪里敢让她来这儿,想着绮紫倒是对她真心实意,干脆让绮紫去三娘屋子里照顾,昨日还叫了绮紫过来问话,她倒是说三娘的病症也不算重,就是被吓着了,夜里几回被噩梦惊醒,不肯说话,也不怎么肯饮食。”
“三姑娘柔弱,虽说听上去不像大症候,却也不能太意,正好阿庄还在这儿,让他给三姑娘诊诊脉象,太太也能彻底放心,太太还没康复,不需劳动赶着日头走此一趟,我和三姑娘年岁相近,说不定有些心事,三姑娘还愿意倾诉,就由我走这一趟吧,顺便能劝慰三姑娘几句。”
周氏不存异议,三奶奶却扬声道:“顾娘子何等尊贵,怎好为了三娘一个卑幼,亲自过去看望呢?还是让人把三娘唤来此处,才算情理。”
“不妨事,三姑娘本就不适,又有心结,让她晒着炎日过来,中了暑气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春归坚持要去,三奶奶也只好陪同,一行人还没到三姑娘的居院,早有手脚麻利的小丫鬟跑在前头报讯,绮紫等等婢女,服侍着三姑娘梳装整齐,扶着她到院门口迎见,春归把她一打量,只见原本巴掌大的小脸越发瘦成了一把锥子,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了血色,甚至干裂脱皮,眼圈泛着乌青,她只管耷着眼皮,是以看不出眼睛有无神采。
三姑娘的居院,并不算敞阔,没有多少植树栽花的地方,亦无水池山石,只沿着廊庑底下,栽了几株花草,堂屋前搭建那座四四方方的亭台里,摆置着七、八盆景。
众人就往亭台里坐,三姑娘仍是无精打彩闷不吭声,直到听说乔郎中要为她诊脉时,才猛地抬起了头,站直了身,转身就要往屋里躲,被眼疾手快的绮紫拦腰抱住,三姑娘惊惧不已,一边摇头一边哭道:“我没病,不用吃药,我是真没病,不用郎中诊治。”
三奶奶大觉气怒,可她看春归的脸色,又不敢大声呵斥三姑娘,只且嗔怪道:“这丫头,往常看着还乖顺,怎是这样一副倔脾气,顾娘子是为你好,才请乔郎中替你看病呢,怎么就这样不识好歹,快别闹了。”
说着她自己就要去拉三姑娘,却惹得三姑娘更是惊惧的哭叫出声,把绮紫都挣得一个趔趄。
看这情形,春归轻叹,也难怪白氏还放心不下了。
她先是阻止了三奶奶:“三姑娘这是受了惊吓,看见三奶奶难免畏惧,莫如三奶奶先避一避,等我先劝抚三姑娘一番。”
支开了这位,又示意乔庄也先避开,眼见着三姑娘情绪终于渐渐平复,春归才尝试着接近,她用手里的锦帕,意欲为三姑娘一拭满面的汗泪,三姑娘往后缩了一缩,春归微微一笑:“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也是新近丧母,甚至还不如你仍有父亲庇护,我知道三姑娘心中的忧愁,你愿不愿意和我谈谈心呢?”
三姑娘仍耷着眼帘儿,盯着脚尖,双手挡在身前交握着,好半响,却是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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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一桩事了
春归是个独女,并没有哄妹妹的经验,且她和王三姑娘的性情也大不一样,虽说有同病相怜的类似遭遇,要若异境而处,春归肯定自己不会因为郁悒畏惧就紧闭心扉,她被三姑娘拒绝,一时之间也有些为难,但眼看着旁边的白氏满脸哀求的神色,春归决定再行尝试。
她先是示意绮紫随她走开几步,观察见三姑娘虽说仍旧无动于衷,倒并没有因为绮紫的离开就丧失最后的安全感,依然站在那儿,交握着手。
“绮紫、荔枝几位姑娘先去院子外头等等吧,容我和三姑娘单独说一说话。”
对于春归的提议,绮紫很有几分担忧,不过她倒也能看出春归确然对三姑娘是真心的关切,犹豫一番,到底还是领着婢女离开,她自己一步三回头,却当迈槛而出时,仍没见三姑娘有任何动静。
春归便暗忖:看来,三姑娘并没有那么抗拒我,也不像多么依赖绮紫。
她缓缓靠近几步,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至于让三姑娘感到压力和逼迫,又克意带着些笑容,好让自己的口吻越发温和轻快:“三姑娘可知,我为何要和外子来你家中小住?”
摇头。
“三姑娘可相信莫问道长的话,他会道术,能和三太太的魂灵沟通,所以他知道三太太是被人害死的。”
还是摇头。
春归无奈,怎么这姑娘不像她的父亲那样,对于因果孽报毫不怀疑呢?
白氏这时急忙开口:“今年四月,三娘生辰那日,她央着求我像她幼年时,要和我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我打趣她,满了十三,再过两年就要及笄,是大姑娘了,眼看就要出阁,怎么还离不开娘,又问她心里有没有想法,将来要找个怎样的夫婿,三娘又羞又恼,转过身去半响不肯理我,还是我故意唬她,说只顾着怕羞不说实话,我也不管了,由得老爷作主她的终生大事,要若是不合心意,日后可别后悔。三娘扭捏了一阵,才往我怀里钻,说她最怕脾气急躁的,言下之意就是期望着日后夫婿,是个温润如玉的郎君。”
这可是母女之间的枕上话交心语,不为外人所知。
“三姑娘可还记得今年四月你生辰那晚,告诉三太太,最怕将来夫婿脾气急躁。”
这话音刚落,又见王三娘猛地抬起面颊,神色虽说震惊,又急切,但和早前的恐惧却又大不一样了,她极像白氏的眼睛,攸忽聚满了泪水,她颤着声儿,却是下意识靠近了春归一小步:“娘子怎么知道?”
“是因莫问道长告知。”春归见三娘终于对她放下戒防,暗地也是如释重负,于是拉了三娘的手,两个年岁相近的女子,都垂足坐在一张美人榻上。
“三太太已经知道了害杀她的凶手,可在世间仍有留念,就是三姑娘,三太太的魂灵,见三姑娘如此悒郁,以至于积重成疾,又怎能安心离开?莫问道长因为男女之别,也无法开慰三姑娘,所以只能让我,代三太太的魂灵,来宽解姑娘释怀。”
“阿娘她,她真的还能看见我?”大滴大滴的眼泪,沿着面孔滑下,打在裙面儿,显然的晕湿如悲伤的呈现。
“若非亡灵有知,我们又怎能知道姑娘家中这起事故,怎能知道三太太是被毒害呢?”
“我害怕。”裙面上更多的晕湿,三娘因为哽咽,轻轻抽着肩膀:“阿娘在世时,对凝思和珍姨娘都很好,也人人都赞阿娘宽和,好像她们对阿娘都是真心敬服,没想到转眼就变了样,先是说阿娘服毒自尽,不知做了多么可耻卑鄙的事,才无颜以对父亲,结果,阿娘竟然是被凝思和珍姨娘毒杀!”
“顾娘子,人心怎么能坏成这样?阿娘与她们无怨无仇,她们怎么能这样歹毒,顾娘子,我是真害怕,我不知道看上去对我温和慈爱的那些人,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另一张脸孔,我只敢相信我的阿娘,她是生我养我的母亲,只有母亲不会害我,可是阿娘她,阿娘她,她不在了,我无论如何想念她,需要她,也再也看不见阿娘。”
春归深深的叹一口气:“可是三姑娘,世上原本没有谁,能一直活在父母的庇护之下。”
她等着三娘痛哭,等着渐渐平静了悲痛,等着这个柔弱的少女,能够入耳她接下来的话。
“这世上确然存在歹恶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就能狠心谋害他人的性命,可也存在善良的人,他们和你并非血亲,却也能够助你于危困,待你如亲友。我身边就有这样的人,当我最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他们不求回报的帮助,才让我迎来了柳暗花明,三姑娘细想想,你的身边,难道就没有这样的人?”
“绮紫因为蒙受三太太的恩惠,纵管是在三太太去世之后,也一心一意的为三姑娘着想,她只是婢女,若激怒主家,怕是连性命都难保,但她为了能让三姑娘置身事外,甘愿承担所有的风险。”
“又有荔枝,她是三姑娘贴身的婢女,无论三姑娘处于何等境遇,是不是也不离不弃,唯三姑娘之令是从?”
“三姑娘虽说没有了生母,生父仍然在世,王翁虽然曾经轻信挑唆,怒责三太太,但又何尝迁怒于三姑娘?三太太过世,王翁也自悔不迭,三姑娘虽然并非王翁唯一的子女,但应当相信你的父亲,他待外人尚且宽善仁厚,又怎会刻薄自己的子女?”
“又有三姑娘的嫡母,也是慈和贤良的人,一贯对待三姑娘,不说视如己出,至少从无苛责吧?”
“想要陷害三姑娘的恶徒,已经罪有应得,三姑娘还有这许多的家人,若还自伤孤苦无依,那便是自寻的郁悒,伤的是自己的身体,害的是自己的将来。”
春归也算看出了少女,原本被白氏庇护得太好,全然不知人世险恶,忽然经历剧变,亲眼目睹人心残忍,一时间惊慌不知所措,如同过去的认知全被颠覆,畏惧身边处处皆是陷井,唯恐人人都怀恶意。
丧母的悲痛,总有一日会渐渐散去,生离死别的彻悟,就是活着的人总要无可奈何继续前行。可是被恐惧蒙蔽的心眼,也许会随着时移日推更加迷茫,越是封蔽,越易失去,越多失去,就越更惶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