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元宝明显的在思索盘算,眼珠子一忽往东一忽往西的乱溜,回答得倒还不算迟疑:“那天我的确和一伙兄弟去了胶东吴家吃酒,但后来我上了头,就回去睡了,要说作证的话……我老婆孩子都能作证!我家和富安渠是两个方向,我根本不可能绕去那头,陈麻子就是在说谎!”
兰庭没按刘元宝的设计唤来他的老婆问证,稍稍抬起下颔针对众人:“各位有哪个还记得三年之前,当日樊姑娘受辱之事?”
先出来的是樊大右邻家那个泼妇:“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我在里弄口上和几个女人唠嗑,亲眼看着樊家大丫头光着身子走过来,一身的泥,还有好大股子尿骚/味儿!我们那时可不知道她是受了奸/辱,原本青天白日的,谁曾想哪个狗胆包天敢干这种混账事呢,都以为樊丫头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或许还被人捉了奸扣了她的衣裳往她身上泼屎泼尿……”
又有一个男人道:“樊丫头先是经过的我们家门前儿,那些污秽……是我老娘泼的,老人家也以为樊丫头是做了丑事……”
还有几个人七嘴八舌,他们有的是亲眼目睹了樊姑娘光着身子经过,有的是听说这事后追上去看热闹,只有一个善心人儿,品咂出事情有些不对味儿,连忙跑去给樊大通风报讯,让他赶紧拿件衣裳给闺女遮丑,把人先领回来。
兰庭终于打断了七嘴八舌,先问那个泼妇:“你还记得那日是和哪几个妇人闲聊?”
泼妇愣了一下,摇摇头:“这哪儿记得清楚,横竖就是住在一条里弄的邻里,也没谁约着一同闲聊,就是凑巧遇见的,今日有张三、李四,改日不定就换成了王五、郑六的,记不清楚了。”
“那你可还记得那日发生的其余事儿?”
“记不得了。”泼妇想一想才道:“只记得为着那场热闹,我们家连晚饭都耽搁了,好像是去孟罗汉的摊子上买了几个现成的包子应付过去,又或者是去买的蒸饺?”
兰庭再问其余几人,无一还记得三年前的那日除了樊姑娘这桩意外,经历过的其余生活琐碎,只有一个记性强的,还依稀能想起来自己家的一桩琐务:“我家老爹年纪大了脑子常犯糊涂,那天又不知逛去哪里,我找了好大一圈儿都没见他的人,经过十三弄时就看见一群人,都在议论樊丫头的丑事,这么些年,柴胡铺光天化日下还没发生过这么稀奇的事,我听说后连老爹都没顾上找,看了许久的热闹,但后来我老爹是怎么回去的,自己逛回去还是被我小子给找回去的,我就记不清了……实在是我爹一犯糊涂就喜欢四处乱逛,常常折腾得一家人到处找他,哪还记得清是怎么找回来的。”
兰庭这才说道:“事情已经隔了三载有余,你们记不清当日的常态细节才符合情理,如陈铁匠,他之所以记得那天是在胶东吴家的酒肆里吃面,是因为后来亲眼目睹了同样在胶东吴家酒肆饮酒的刘元宝,先行一步后实施罪行,如果没有后来的事,陈铁匠不可能清楚记得三年前的行迹琐事。”
忽而提高了音量:“案犯刘元宝!”
这突然的语气肃厉,且直接定为案犯,惊得刘元宝不得不和兰庭对视,青皮光棍的痞气立即灰飞烟消……
市井无赖不是英雄豪杰,没有屠狗客那样敢和朝廷敢和权贵,乃至于天家皇族对抗的气慨,刘元宝胆敢横行乡里却从来不敢挑衅官府,他也闹不清状元郎是否具有问案定罪的权限,他只知道状元郎是连宋国公都敢于对抗的人物,皇帝恩宠状元郎更胜于恩宠自家儿媳妇的亲爹!
从六品的年轻修撰冷不丁摆起官威来,已经足够把地痞无赖吓得两股颤颤。
“你早前亲口承认和樊姑娘从无来往,而你后来的作供,也显示并没有亲眼目睹樊姑娘当日的惨况,但你为何记得三年前于你而言极为普通的一日,你行为的种种琐碎?!你在说谎!”
兰庭说到这儿,并不立即逼供,只蹙着眉头看向施推官:“不过律令规定,奸/辱罪行成立,需得认定女子是否从始至终抵抗而最终未能挣脱,如今樊姑娘已经身故,且陈铁匠毕竟未曾目睹案犯实施奸/辱的细节……如何定罪大人还需斟酌,不过刘元宝的证供有伪,已经可以
将他扣押刑问。”
施推官也的确觉得本朝认定奸/辱罪行的规定十分荒唐,咬着牙说道:“是,相信刑问森严,追责之下案犯必定不敢狡辩!”
刘元宝混迹多年,也不仅只有个青皮光棍的名声,看得出来无论是状元郎还是施推官对他都已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真要是被扣押刑问,打个皮开肉绽怕都是轻的,指不定就活活折磨死在牢狱里了,但好在是那状元郎读书多了果然呆头呆脑,还能说出来奸/辱罪行凭陈麻子的指控难以认定这话?
连忙说道:“大人,二位大人,草民刚才的确没说实话,那日里草民喝多了几杯,原想着去找相好的泄火,那相好的也不是良家妇女,实际做的是私娼的勾当,草民可从没打算过行为坏人清白、迫人就范的卑劣事!”
这逻辑可真够强悍了,因为是嫖客,所以不行奸/辱之恶?!
施推官完全不明白刘元宝为何就改了口供,换这吊诡的方式自证他未犯国法。
但兰庭显然是故意设计圈套,于是很能“理解”刘元宝为何承认说谎,直到这时,他紧握的拳头才不动声色松开几分。
既然中计,那接下来就十分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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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命分贵贱
兰庭回到斥鷃园,看着亭子里餐桌上摆着四碗碟菜品再加一碗鲜汤,不用春归解释就知道是她亲自下厨的出品——有两样是他爱吃的,另两样是春归的偏好,鲜汤更是春归最最拿手的河鱼为主料,这回用的是昂刺鱼,还加了通草山药,看得出颇费了些火候时间才熬成,鱼汤雪白,佐着清翠的葱米看着就觉鲜美。
备的是绿珠酒,用白瓷杯盛装。
“辉辉倒像是算准了我能赶上饭时?”兰庭微笑。
“打发了姜东去坊门口瞅着呢,汤是老火煨成,最后盛出撒上葱米便是,那几样菜只要洗好切好,拌料下锅也快,等着姜东禀报迳勿已经进了坊门儿我才操忙,刚好你回来加上沐浴更衣的时间就能上桌。”
春归又指着一道黄酒焖狮头:“就这菜耗时最长,我调好味后换小火煨收汤汁的时间,也足够先把自己给清洗干净了。”
否则她一身的油烟味儿,赵大爷不嫌自己也得嫌弃自己。
但好酒好菜的准备着,大奶奶当然有自己的目的,她先是等兰庭饮一碗汤,吃一碗饭,而后斟了两盏酒的时候,便忽闪着眼睫表现出极其明显的求知欲,想听的当然就是今日十三弄那场法事的具体情形。说来有一些话,尤其是刘元宝狡辩时的言辞颇为有辱视听不宜复述,但兰庭却非但没有删略甚至还模仿那无赖的语气口吻,这让春归十分的身临其境,越往下听越是义愤填膺。
怒火终于是在听闻兰庭“挖坑”环节彻底爆发了。
“这是什么破法令啊?奸/辱罪行的认定需要证实受辱女子有无一直反抗?这怎么证实?双方必须各执一词啊,采信谁的供辞可就全由判案官员决断了!这世上多的是伪君子假道学,遇见这种事多数都会为同类开脱,男人横竖都是情有可原的,女子反正罪责难逃。”春归只觉鼻孔里都要喷出火来,一拳头砸在饭桌上:“要是行恶者威胁女子不许挣扎否则就要夺其性命呢?这样罪犯就不算奸/辱了?对!那些人不是常把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挂在嘴上的吗,他们就是认为女子应当宁死不屈,否则就有罪错!”
兰庭静静听着春归发脾气,没有解释更不想争辩,在他知道的一件真实案例中,确有执法官员在审决奸/辱案时,认为受害女子并没有坚持反抗后来任由男子施暴,而把案件决断为通奸,那位官员完全无视女子呼救已然声嘶力竭的事实,也根本不考虑女子身上的伤痕。
又就算男子因奸/辱罪行而受惩,受害人仍然难以摆脱舆论的谴责,没有能力反抗,但可以一死维护名节,继续活着就是罪孽,大众对于弱质女流缺乏其实最基本的同情心,在他们已经形成的固有认知里,女子一旦失贞就是耻辱肮脏的,牵连着家人也都一同蒙羞,只有一死方能证实贞烈——横竖是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事,生死仿佛极其轻易不值一提。
还是春归自己先反应过来:“这是迳勿的设计吧,你暗示刘元宝那畜生就算承认强迫樊姑娘,只要咬定樊姑娘不曾反抗就不会承担奸/辱的罪名,他为了不受刑问,多半会借机狡辩开脱。”
“是我的设计,但并不是误导。”
“还真有这条破法令?!”春归差不多就要暴跳如雷了。
“刘元宝中计,承认他虽觉樊姑娘脸上的胎青瘆人,不过想着樊姑娘年岁这样小,必定还是处子之身,他称樊姑娘先冲他媚笑,才引诱得他尾随,还说他的确把樊姑娘拖拽去了破坛子庙,但樊姑娘是欲拒还迎,从始至终都没有反抗。”
“混账!猪狗不如的东西,说他是畜生连畜生都怕不服,被这混账东西连累蒙羞!”春归只是听着兰庭的转述,都气得两眼发红。
但她更关心的还是结果:“不会当真采信这混账的供辞吧?迳勿总不至于搬起石头砸脚吧?后来如何,迳勿有没有驳斥这混账?一定驳斥了,迳勿是怎么驳斥的?!”
“我问他为何毁弃樊姑娘的衣裳。”兰庭说道:“这回刘元宝怔了许久,又再强辞夺理,说什么他并没有毁弃衣裳,指不定是其余什么人比如陈麻子偷窥得这事,有意折辱樊姑娘才做这样的事,陈麻子先就急了,一口咬定刘元宝行为奸/辱之事实为确凿,他说当时樊姑娘和刘元宝推推搡搡,且用手里的衣篮子砸向刘元宝,但未能挣脱,刘元宝轻易便把樊姑娘拉进了废庙,樊姑娘的衣篮连着捣衣杵就这样被遗弃在路边的草丛里,陈麻子经过时还看了一眼。”
“那篮衣裳呢?如果一直在那儿,樊姑娘出来后应当会拾取遮羞。”春归道。
“刘元宝逃离时先一步拣走了,他怕被人看见提着个衣篮引起怀疑,于是丢弃在富安渠里,以为这样就能天衣无缝,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毁弃衣物时还是被另一人证目睹。”
“还有人证?”春归亢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