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某敢不从命。”娄藏微微一笑,使眼角略一斜挑:“对下宽厚,方才能够让雇工心甘情愿效力,雇工们为娄家创造之财富着实比娄家付出的薪俸更多,且也能为娄某赢得仁厚的美名,何乐不为?娄某是商人,商人言利,所以在赵副使面前,就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了。”
这话听来是开诚布公,但兰庭自然也听懂了言外之意。
“看来我的来意,娄公已是心知肚明。”兰庭也笑。
“当真是后生可畏,难怪赵副使未及冠岁,便能让天下人皆闻颇富才干之名。”娄藏恭维道。
“那么我便与娄公直言利益。”兰庭没有再谦虚客套下去:“临安一县,娄公乃众人皆知的富商大贾,倘若肯主动担当粮长之职,自然有利于朝廷试行的税法,今上决意减轻百姓赋税,效法祖制,娄公担当粮长虽然会担负征押赋税的责任,不过亦能受到皇上亲自召见甚至表彰,娄公既为远见之人,当然明白其中的利益所在。”
娄藏两边眉梢皆往上挑,颇显得锋锐的唇角这时竟完全因为笑意变得柔和:“赵副使应当明白,而今已早非太祖年间,天下初定战火方歇之时,所以赵副使心中也必然清楚世袭粮长制难以再继,只能改由地方大贾轮流承担,但朝廷所能给予的利益,已经不再让商贾趋之若鹜了,可以说在江南四省重点试行的改制,从根本上损及了我等商贾的利益,娄某的确不是短见的人,不敢也不会违逆朝廷政令,但赵副使说的却是让娄某来做这出头鸟,率先响应……这便是与杭州府乃至江南四省的大贾为敌,娄某虽是富甲一方,却着实承受不住众矢之的,娄某看不见利益何在,但风险却是清清楚楚的。”
“娄公不用急着推拒,待过些时日,殿下与赵某还会正式召集四省大贾议商,还望娄公好生斟酌。”
兰庭也不再苦口婆心相劝,他起身告辞,娄藏仍然送至大门内。
四管事今日一直跟随娄藏左右,待兰庭告辞后,她搔了一搔发顶,迟疑道:“老爷这么干脆就拒绝了赵副使,怕会留下后患吧,万一要是周王殿下最终问鼎储位……”
“那又如何呢?”娄藏这时脸上不见丝毫笑容,转身大步踱回厅堂,这才拿起茶盏来泯了一口,将茶盏就这样持在指掌中:“我娄家只是一方商贾,从来无涉朝廷党争,纵便不为党争所利用,也引不来杀身灭门的祸殃!无非便是受到些许打压,看着朝廷扶持另外的丝绸商与我娄家争利罢了。且今上若真是决意改革弊法,中兴盛世,对于储君的选择务必是以仁德为重,周王殿下若然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他有多少机会能够赢得这场战役?若他赢,就必定不会挟私报复。我娄家并不对抗朝廷政令,无非是趋从大流而已,朝廷抓不到我的把柄,就无法光明正大打压,且我们在这些天潢贵胄看来,与刍狗蝼蚁无异,周王若真因此施以倾轧,他也没有坐拥天下的胸怀和魅力。
但一旦我们在此时站定阵营,为朝廷所利用,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将要面临的甚至不仅仅是江南大贾的打压排挤,甚至会遭受齐王、秦王两方阵营的针对,这才是祸在眉睫,九死一生。”
四管事低垂着头:“是奴婢愚钝,竟……为老爷引来这么大桩麻烦。”
“不怪你。”娄藏看着手里的茶盏:“就算没有费聪这桩案子,以娄家在杭州府的声望,也必定会引起周王的关注,该来的迟早会来,我们避不开更绕不过去。”
他又沉吟一阵,道:“周王和赵副使的身份,必须守口如瓶,不要对费聪及那武家姑娘多说什么,但你务必留心他们两人,千万不能让他们发生任何闪失,尤其武家姑娘,罢了,我看干脆也别让她在绸庄待着,你把她放在身边儿,这些年就当你亲闺女养着吧,好好照恤武家。”
“老爷怀疑……难道有人会对费聪、武姑娘不利?”
“小心些总归没错,在这紧要关头,不能留任何把柄,否则我们便将彻底陷于被动了。”娄藏叹一声气:“我这些年也确实分心别顾了,要不是费家这桩案子闹生,竟都不知底下的管事竟然将雇聘织绸工视为财路,效法那些贪官污吏收受起他人的钱财来,看来我也得好生整顿家风。”
又说兰庭回到毫末庄,原以为春归已经收拾好了行装,等着正式拜别葛公后次日继续启程南下,怎知他跨进寄居的客院,瞅见的竟然是莫问小道正和周王殿下觥筹交错,春归一脸麻木的看着两个觥筹交错的人,这是什么情境?
“迳勿,你可算是回来了,快些来坐,我跟你讲,咱们这回可是名声大振了!”周王看来极其兴奋。
莫问更加一脸谄媚赶忙过来,做出欲抱赵副使大腿的模样。
兰庭:……
于是他才知道了自己错过的一桩“好事”。
是莫问小道担当主讲:“登门相求的龚员外,虽然不像费小郎一样出身贫苦,看得出家境很是富裕,但也确然遭受了莫大的冤情,他家儿子乃三代单传的独丁,而今养到十七、八岁,知书达理,原本也
是前途似锦的少年郎,怎知飞来横祸,竟被冤入死狱,连龚员外这样的大户,祖上还是当过官的人家,居然都状诉无门,眼睁睁就要看着儿子被处斩决了,正是听闻殿下与大爷,当然还有小道古道热肠,联手破获了费姑娘这桩命案,使真凶落网,所以才登门相求,寄望咱们再次主持公道……不过,小道经过施术,并没有招来那死者的亡魂,想必是虽然死于非命,却并无怨恨转世挑胎去了,这起案子小道竟然没法援手了。”
莫问话说到此睨了一眼满面凝肃的春归。
没办法,说“无能为力”的是大奶奶,他自然就没有底气逞能了。
不过就算没什么重要作用,跑跑腿或故弄一下玄虚的辅助还是可以的,赵副使从来大方,周王殿下看上去也不缺钱,得些打赏总还是大有希望的,他不贪心,不需要龚员外倾家荡产相报,一锭金元宝也就足够了。
周王的兴奋点当然和莫问小道大不一样,他一把扯过兰庭坐下:“这桩案子,涉及张况岜张家,证供龚员外之子杀人者正是张况岜的儿子张洇渡,我当然会一口答应下来,这样咱们就能名正言顺接触张家人了!”
“二弟已经同那龚员外说明身份?”兰庭问。
“那倒没有……”
“那龚员外缘何确信咱们有那大能耐为他主持公道?”
“自然是听说了咱们为费姑娘一案,竟然能请来童提刑察实。”周王拍拍兰庭的肩膀:“也是迳勿你脑子转得快,设定了咱们乃是童提刑故交之后的身份,即便仍然隐瞒身份,插手此案也显得顺理成章。”
“龚员外,可是龚敬宜?”兰庭又问。
“正是!迳勿你竟知道临安县中有这号人物?”周王问。
春归抬眼去望天上的太阳,心道这又什么惊奇的,连我都知道临安县有这号人物了好不?
她忍不住道:“事先收集江南四省的众多大户富贾情况,临安县的一摞中,龚敬宜就名列其中,只是他并非商贾,祖上虽为官宦,可三代之内也无人入仕,不过家资丰厚,龚敬宜捐了个员外闲职。”
周王:???
他明明过目了那些资料,可着实对龚敬宜此人毫无印象。
“龚敬宜连秀才都没考上,其父也是屡屡落第,他们一家早就淡出了朝堂,龚敬宜虽是临安大户,声望却不显,更不曾欺霸平民,所以二弟不曾留意他的情况也属正常,不过毕竟龚敬宜不比普通门户,家中独丁若真被冤入死狱,为何他没想到向渐江提刑司诉冤呢?”兰庭微微蹙着眉头。
周王显然回答不了兰庭的疑问。
“我得先见一见龚敬宜。”兰庭道:“龚敬宜既是居于临安县城,咱们仍在毫末庄也多有不便,今日还是应当向葛公拜辞了,不如咱们便‘转投’龚宅。”
“迳勿今日去见娄藏,是否也不顺利?”周王方才醒悟过来。
“的确不顺,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兰庭道:“咱们也确有必要在临安县多逗留一些时日。”
于是才把他今日与娄藏的谈话如实详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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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5章 入住龚宅
朝廷在江南四省试行改制,实则并不曾大刀阔斧革新税政,主要还是针对地方官衙胡乱摊派粮长的弊谬,所谓的效法祖制,实际上便是督促地方如实将粮长一职摊派确有能力承担征押赋税的富户大贾,但则朝廷虽下政令,地方官员却并不一定按照政令执行。
胡乱摊派是多年积弊,就难免会有地方官员与富户大贾沆瀣一气伪造薄产的行为,当然周王这个监察使不是不能察清,但耗时耗力在所难免,无法在短时之内达到成效,且察清积弊,会伤及一大帮官员的根本,受到的阻力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