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但两人还是靠窗坐着喝一壶沏好的茶水,窗外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是在半个时辰前就已经断续了。
星月皆无的夜晚,显得格外冷寂。
“迳勿今日那句‘漏网之鱼’,应是试探孟治的反应吧?”春归先问。
“孟治今日坦白得太突然。”兰庭一手扶着茶盏,眉心微微蹙起:“我几乎已经确断他是故意露出口实,而不堪压力的作态也是他在伪装,我们起初的判断应当有误,孟治不是幕后真凶决心力保的暗棋,至少……当那幕后真凶察觉袁箕必败后,同时也决心让孟治献祭,目的便是让我们确信此案已经彻底终结。”
“那这样说来,内奸不仅仅孟治一个?”
“恐怕就是这么糟糕。”兰庭颔首:“孟治真正效忠者应当并不是袁箕,袁箕虽为毒杀元同知的主谋,但他也是被利用而已。”
“迳勿已经有了可疑人选?”
“如此神鬼莫测的手段,也只有魏国公郑秀才能使出了。”兰庭没有瞒着春归他的想法:“但依然让我困惑的是,郑秀的真正目的,他针对殿下是必然,但何故一再试图让我脱身险劫之外?还有郑秀究竟是在辅佐哪个皇子?目前看绝无可能是秦王,郑秀既具运筹帷幄之能,何至于让秦王提前败退于储位角逐?可要说是八皇子……”
兰庭摇了摇头:“我无法笃信。”
“但也似乎只有秦王和八皇子其中一人。”春归剖析道:“临淄王是绝无可能,目前看来,也不会是周王殿下,而其余众多皇子根本无力参与角逐,也毫无赢获郑秀竭尽所能效忠的迹象,郑秀不可能倾所有之力协佐一个和他根本不存利害关联的皇子,只有秦王和八皇子,一个是郑贵妃名义上的子嗣,一个外家承恩伯府与魏国公亦为姻联。”
“最关键则是,我们而今并不能掌握郑秀任何罪柄,甚至不知他接下来的后手和阴谋,献祭孟治,是为了确保谁继续潜藏。”兰庭一筹莫展:“只能被动挨打的局面,当真让人窝火。”
“倘若刑问孟治……”
“孟治豁出名利甚至性命,心甘情愿献祭,刑问又有何用?”兰庭长叹一声:“且这案情告破,已经足矣将袁箕绳之以法,内阁重臣间的多年平衡都已彻底打破,这个时候若然咱们再不依不饶,恐怕就会触犯皇上的禁忌了,皇上虽为仁厚之君,但身处至高权位,仍难免有身为人臣之主的禁忌,比如……皇上始终不愿眼看诸皇子手足相残,便是最终决意立殿下为储君,也必然会保全临淄王、秦王二位,可以惩诫,但绝对不容下臣谏请处死。”
春归也着实觉得艰难了,连孟治都不能刑问,她就更不可能用威逼利诱的法子对付甚至比皇帝还要高高在上的玉阳真君,这种明知道郑秀就是关键人大杀器,却拿他无可奈何的情势……端的是让人咬牙切齿怒火中烧。
“那个关键的内奸,迳勿可有想法?”春归只能问。
“现在我看谁都有
嫌疑。”兰庭苦笑道:“完全信得过的怕就只有辉辉了。”
虽是一句甜言蜜语,但着实不算个好心态。
最怕的就是看谁都可疑,往往易中敌人的奸计,错怪了好人却疏漏了叛徒。
“我们先排除绝无可能是内奸的人。”春归仍在尝试剖析:“首先是童提刑。一来童提刑只是刑官,并不参与地方政务,可以说童提刑的作用甚至不及孟治,倘若童提刑乃内奸,郑秀不可能作出献祭孟治的决定;再者,童提刑要是内奸,当初柯全指控他利用刑问威逼利诱时,童提刑当众承认的话,相信无论皇上有多倚重周王,只怕也会生疑,否决殿下及迳勿的请谏了。”
“说得在理。”兰庭颔首:“接下来呢?”
春归语塞,因为接下来她实在不知还有哪位担保清白无辜了。
半晌后才道:“能不能从袁箕的立场反向推断?袁箕是被郑秀利用而不自知,那么他的身边必然存在郑秀的耳目,是这耳目游说袁箕毒杀元同知,力保孟治。”
“这耳目不大可能是袁箕的客僚。”兰庭显然也尝试过从此方向推断:“我们已知的是,袁箕计划中梁氏是关键人,而梁氏必为死士,但这一死士不大可能为袁箕安排,因为袁箕投效临淄王的决定是在皇长孙被废之后,他不可能在数年之前便于江南安插一员死士,作为内阁文臣,袁箕也没有私培死士的必要。”
“梁氏只有可能是临淄王,抑或魏国公的死士。”春归道。
“无论梁氏是谁的死士,都必然是耳目推荐给袁箕,但倘若这一耳目是客僚,并不足以说服袁箕相信梁氏。”
“这样说,这耳目应当与袁箕身份相当!”
“还有一个可能,这耳目表面上是临淄王的心腹。”
“那迳勿可有怀疑之人?”
“可疑之人太多了。”兰庭着实无奈:“临淄王有意谋储是一早的事,笼络的心腹僚客众多,袁箕又有不少的门生故旧,从这个方向排察我们一方的内奸,根本行不通。”
春归也没了其余办法。
说起来这内奸也就局限在有限的数人范围,但奈何的是这有限的数人均为周王一方的左膀右臂,不可能因为其中一人有嫌疑就尽数弃之不用,否则根本无法保障政令的继续推行,那不需要郑秀再施阴谋诡计,治政遇挫,周王又哪有功绩赢得储位?
几个皇子一般无能,都回到同一起跑线,皇帝也只能在矮子里拔高个儿,那么临淄王和秦王同样都有机会了。
“罢了,揪出内奸的事也不必急于一时,我相信只要他施行阴谋就总会露出痕迹。”兰庭喝完杯子里的茶,拉了春归的手:“早些安置吧,咱们虽然及时揪出了何礼恭,设计让钱柏坡阴谋败露,但吴王宫里恐怕除了何礼恭之外,还有漏网之鱼,殿下和我是无力分心的,陶氏又指望不上,也唯有依赖辉辉小心杜绝了,总之咱们都得打起精神来,才能巩固这得来不易的优局。”
次日春归是被菊羞给蹂躏了好一番才睁眼。
赵大爷当然已经不见人影了,春归散了一会儿起床气,三两口用了早餐填饱肚皮,打算着先安排妥当
殷氏母女二人扶柩回籍的事,她们两个女眷,一路上多有不便,还需得让一个僚客随行,负责打点途中诸多事宜,春归想了一想,认为这件事托付给赵时周更加稳妥。
赵时周其实不算太师府的僚客,按辈份来讲该当兰庭称之族叔,且这回还带着女眷同行,由他夫妇二人护送殷氏母女,可免瓜田李下之嫌,所以春归便先领着族婶与殷氏会面,又说了一些话:“待娘子及令郎令嫒服丧期满后,还请来京城,两位公子可于轩翥堂族学与赵门子弟进学,至于元姑娘,不瞒娘子,我与令嫒,实有同病相怜之情,倘若娘子信得过我,那时令嫒除服,也到了婚嫁之龄,让我尽一尽力也是好的,外子一当提起元同知,不尽扼腕叹惜,说元同知要非遭此残害,日后可当栋梁之臣,所以还请娘子切莫与我家见外客套,外子与元同知虽缘悭一面,然着实是视元同知为同袍仕友,愿与元家,永结通家之好。”
殷氏自然不会推拒春归的好意。
当然扶柩归籍之事,不能说走就走,这还需要问卜占期,世人视生死皆为大事,而死尤其大于生,就像绝大多数的民众着实都坚信着死后余有亡灵,天外存在神佛。
春归从殷氏暂住之处回到安平院时……
她看见了自己的外祖父和两个舅舅。
那一刻她甚至不觉得有任何蹊跷,张口便是疑问:“外祖父和舅舅们不是前往汾阳了么?怎么返回了吴王宫?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可是途中发生了意外?”
但攸忽间她便住口。
仿佛突然才意识到,这是在她的卧房,外祖父和舅舅就算折返金陵,也不可能直接进入她的卧房!
且刚才进来的时候,压根没有丫鬟提前报知。
春归胸口猛地就被揪紧了。
刹那之间,她其实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她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