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羿想置我于死地,但申翃到底还觉良心不安,是他告诉了那带头的倭寇,称我熟读经史极富才学,可为他家大名所用,那是我和申翃最后一次见面,他取走我身上佩物,后来又掩面悲哭,他说他并不知家族,并不知他的父兄种种图谋,否则他绝对不会力邀我往福建,使我卷进这桩祸殃,他说他也追悔莫及,但他迫不得已,他说他唯一能做的事,便是为我争取这条生路了。
我为倭寇所掳,流亡于海外孤岛,从此难以再踏故国一步,当然对申门便不再成为威胁,这就是申翃在当时的情境下,所能想到的两全齐美之计,既能为家族断绝祸患,他的良知又能稍微好过一些。”顾济沧这时说来,又再陷入怅郁的情绪:“我曾经怨恨过申翃,但现在,我倒多谢他当年能够网开一面,毕竟当年要不是他还存着良知,那我便当真会客死异乡,再也无法和春归团聚了。”
“当年申翃相送父亲‘遗骨’来汾阳,绝口不提姻缘之事,应当也是因为良心不安,明知他家与我有深仇大恨,若再联姻岂不虚伪?这倒是我的侥幸了。”话虽如此,春归眼睛里却凝固着一股杀意:“要非申翃还有良知,我糊里糊涂委身申文秀这仇家子弟,而今有何面目再见阿爹?”
“只怕申翃心中,当年未必没有犹豫,否则他既无心联姻之事,又何必带着申文秀去汾阳呢?”兰庭直至如今尚且耿耿于怀申文秀在汾阳一见,便对春归一见钟情,多年来还心心念念这桩“无疾而终”的婚约,导致徐氏至今仍把春归恨得咬牙切齿的糟心事。
春归却经兰庭这么一提醒,才想起了一桩旧事:“是了,当年阿娘与我乍闻噩耗,有如天崩地裂,不过冷静下来之后,我便问过申翃为何父亲明明是去他家做客,结果申家人无一遇险,唯有父亲却遭遇倭乱罹难。申翃当年怕是忌惮我已经起疑,这才彻底断绝了联姻的想法,毕竟我若嫁入申门,难保不会察觉他们一家的罪行。”
“所以说辉辉能免除被仇家利用的祸殃,靠的也不仅是申翃尚存良知,着实是因辉辉自己机警,才让申翃彻底打消了念头。”兰庭道。
顾济沧听女儿女婿这一人一句的,怅郁的情绪立时无影无踪了,摇头道:“我可不是替申翃说好话,不过春儿,心积仇恨可伤不了对方毫发,有损的反而是你自身,申翃当初就算还犹豫着联姻,他并不是为了利用你,反而是为了弥补他的罪错,当然我们家并不需要他这么虚伪的弥补,只过度揣测他人的恶意也是毫无必要。”
“女儿受教。”春归立时低眉敛目的表示诚服。
兰庭又提起了他当日的怀疑:“我也疑心过岳丈在福建遭遇倭乱一事,曾经调察过那起事故,申适有个族叔,正好在倭乱之前病故,福州申门确然在为亲长举丧,所以岳丈不便长住暂时移居别苑的说法倒也成立。我当然也留意了倭乱发生前不久,萧让及魏谦遇刺身亡的凶案,而那起凶案,最终察实为当年职任内阁之一的大学士孟进,和东瀛幕府勾结。”
“孟进和申家可有关联?”春归对这件事显然知之不深。
兰庭摇了摇头:“并无任何关联,既不是亲友更不是政敌,不过当年审办这起凶案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姚宏,与申适乃是同年,但正因为他们有同年之谊有所来往并不能称为疑点,而我调察这起旧案时,姚宏已然过世,所以并没有任何收获。”
“我也是被掳去了东瀛夷岛,才逐渐察知了这起凶案的全貌。”顾济沧喝了一口酒,他
这时的情绪已经完全平复下来:“我虽为倭国俘虏,但从未灰心,确然是在离国之日便开始盘算着如何脱身回国,托申翃良知未泯的福,才得以偷生,我也极其清楚第一步计划便是争取那帮倭寇的主公,也即北条大名的信任。”
“什么叫做大名?”春归十分好学。
“兰庭能否详释?”顾济沧忍不住再对女婿进行考较。
“类似于中原古国的诸侯王。”兰庭向春归解释道:“东瀛本国政权为幕府掌控,不过在元朝时便逐渐已经势微,各地掘起的名主就有如古时割地称霸的诸侯王,而猖厥于打劫我国沿海的倭寇,实则多为东瀛各方大名的私兵。太祖立国时,曾经数番遣使至东瀛,以图与东瀛朝廷修复关系,但倭廷因为处于分裂动/乱的境况,数番遣使竟然无果,而倭寇劫掠日渐繁复,所以太祖曾经严令禁海,颁布‘片板不许下海’的政令。”
顾济沧听兰庭能将太祖朝的政令侃侃而谈,他就干脆悠悠闲闲的泯起了清酒,还不忘给春归挟一箸肉菜,提醒她不妨边听边吃。
“不过所有的政令都会随着时移事迁发生变革,东瀛国足利幕府控制了政权后,开始肃清海盗,主动修复与我国之间外交,禁海令便被取消,只无奈的是足利幕府的政权又渐渐衰亡,东瀛政局再次陷入混乱。而成祖之后的君王,并未再行禁海政令,倭寇对我国沿海的烧杀劫掠越发频繁发生,弘复六年,曾有言官谏议与倭廷彻底断交,孟进却持反对意见。”
“这是为何?”春归问。
“孟进并不认为劫掠我国沿海的倭寇为倭廷即幕府组派,所以主张我国应当扶持幕府,利用倭廷控制各岛名主,才是荡平倭寇的根本办法。”兰庭道:“然而萧让和魏谦的凶案一出,察实的结果却是监察御史萧让,因指挥佥事魏谦提供线索,怀疑孟进暗通倭廷,实则倭廷长久以来也向我国沿海组派倭寇,孟进的意图乃是为倭廷大开劫掠方便之门,萧让、魏谦密谋收集证据,准备弹劾孟进,怎知走漏了风声,孟进于是借倭廷刺客暗害政敌。”
春归总算是梳理清楚了这一事件背后的利害关系。
刺客的确是倭人,不过既然与申家暗中接触,那么这些刺客便不可能来自倭廷,应当便是所谓的东条大名。
弘复六年先有朝廷命官及地方统领遇刺身亡,紧跟着又发生了倭乱,孟进获罪,弘复帝宣令彻底与倭廷断交,两国不再互通贸易,倭廷幕府元气大伤,受益者就是那各岛名主,倭廷从此不能再对他们形成威胁,各方大名割据势力越演越烈,完全可以放心大胆扩张版图及权势。
同时,组派倭寇骚扰中原沿海的强盗行为并未断绝,因为东瀛远悬海外,长久以来各项生活必需品如丝、布、锅、针、药材等等皆靠中原供给,倭岛物资匮缺,最“省力”的方式,便是打劫中原沿海州县。
幕府的衰亡,让他们不再有后顾之忧,组派倭寇出海劫掠的强盗行为无疑更加频繁!
而福州申门,就是东条大名的帮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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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1章 御殿对峙
这场秋雨很快收势,及次日,雨霁风清。
郑秀清晨便出城门,往沽水之畔垂钓,他连马扎都不需要,随意找了块乌石盘膝,纤长的钓竿漫不经心般握在手里,但未过半个时辰,收获已丰。
突然一阵马蹄声,惊跑了就快上钩的又一尾大鱼,这让郑秀心生不满,他随手把钓竿交给了长随,从乌石上一跃而下,蹙着眉头看向一路疾驰而来,被马背上的风呛得面无人色的承恩伯洛崆,黑沉沉的一双眉眼在上昼柔和的日光底,隽美又清冷。
“洛伯爷,你这么气急败坏是在做什么?”
洛崆一听这话,翻腾的胸口一紧一闷险些没有直接喷出口老血来,越发的面无人色了:“魏国公,你还真有闲情跑来沽水边上垂钓?你知不知道今儿个临淄王都被勒令不许参与朝会了!临淄王不服,长跪于乾清宫前,到底也没能见着皇上的面!”
“临淄王是生是死,洛伯爷这么操心作何?临淄王可不是洛伯爷家的外孙子。”郑秀眼睛里晃过一道恳切的笑意,使这话听来虽然是调侃的口吻却不带半点讥讽。
却也把洛崆急得重重一跺脚。
“我哪里是关心临淄王的死活?但皇上的态度,可证实了太子手中已经掌握着临淄王犯案的实证!那些死士,说是死士会不会仍有贪生怕死之徒?要是他们真把温骁供出,太子将温骁逮拿归案,保不准就会察究到咱们身上啊!又有那孙崇葆,现在可是一个活口!孙崇葆万一招供出程敏来……”
“程敏说是得我指使,我就一定是幕后指使了么?”郑秀缓缓又笑:“不然咱们这时遣人潜入诏狱将孙崇葆灭口?洛伯爷信不信太子的天罗地网正等着咱们一脚踩进去呢!我之前就告诉你,我有办法替温骁洗清罪名,既然如此就不怕临淄王将其供出,临淄王既然都指控不成温骁,受令于临淄王的刺客指控堂堂靖海侯就能让皇上听信了么?倒是洛伯爷,这么气急败坏追我追到城外沽水岸边来,怕是已经落在锦衣卫的眼里了。”
瞅着洛崆下意识间便要四处张望,魏国公方才上前一步:“别着慌,洛伯爷就当是来和我垂钓野炊的吧,横竖我和洛伯爷便有这交情,也不怕他人凭此质疑,来,洛伯爷快快试一番手气。”
说着话便又从长随手里拿过了鱼竿,极其温柔的硬塞进了洛崆的手里。
“魏国公,我知道我不如魏国公的见地和沉着,我只有一句话,如若这回事败,魏国公大可将罪责往我洛家身上推,只千万不能连累八皇子殿下。”洛崆持着钓竿强颜欢笑,眼睛盯着水面却完全没有发觉浮漂已经下顿。
还是郑秀注意了,一抬洛崆的手腕:“鱼儿上钩了。”
洛崆慌忙一抬竿,好肥的一尾大鱼“呼”出水面,在空中生猛有力的摆动着尾鳍,垂死挣扎。
锦衣卫的鞠问并没有花耗多少时日,一应涉案人员这日都被传召进了乾清宫。
最慌乱的人自然是临淄王,临出门前还同他家王妃发了老大一场火,原因便是临淄王妃昨日受临淄王之令暗会申徐氏,结果今日临淄王便被召见,听说申适也获诏见,临淄王认定是他家王妃昨日不慎败露了行踪,把王妃委屈得敢怒不敢言。
临淄王妃出身建宁桑,与漳州徐乃世代姻亲,而申、徐两家联姻原本就是因为建宁桑的撮合,可以说这三家在世人眼中都是显然的临淄王党,原本就脱不开干联,更莫说顾济沧已经证实被太子营救,传召申适问案哪里是因为她昨日败露了行踪?
是的,临淄王便是再迟钝,这时也已经反应过来,梁师砦根本便不是受郑秀差遣,只是误导他认定顾济沧在郑秀手中,坚信太子仍会中计,结果倒好,沽水伏杀不但落空,温骁派遣来京听他指令的一帮刺客竟然还落下了活口!倘若这些都不算置命,但孙崇葆的谎话被当场拆穿,可是难以圆回了,当日可是他向弘复帝亲自举荐的孙崇葆,连个顶罪的盾牌都捞不上一面!
所以临淄王才急着和申适商量怎么脱罪,但他已经不能再堂而皇之前往申家了,于是昨日临淄王故意引开锦衣卫的耳目,好让临淄王妃借机乔装溜出王府,送信去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