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并没有说一个字。
申文秀没被处死,申适罪行虽重,申羿、申翃虽然也为帮凶,不过申文秀却并不知情父祖的罪行,他不是全然无辜,但也罪不及死,只是流放铁岭卫充军,兰庭并不能肯定申文秀是否能够挨过那多刑苦,但他能肯定的是,申文秀绝对不会因为被虐折而死于充军途中,除非他执意自寻短见。
申文秀也认出了兰庭,但他飞快避开目光,呆滞的视线盯着囚室内侧斑驳的灰墙,突然狠狠将额头撞上灰墙去。
“文秀你这是干什么。”阻止他的是父亲申翃。
没错,申翃同样被押赴京城,因为已经招供,这时也不再把他单独关押,和申文秀关在了一间囚牢里,他的长子申文杰已经畏罪自尽了,申翃当然明白申文秀活着出狱,即便是充军,还有可能侥幸盼得大赦的一日,纵便此生不可能再为官,但文秀毕竟是有才华的儒士,尚有可能培养子侄再经科举考取功名。
能活一个是一个,活着总归还有希望的。
“为什么,为什么父亲要害顾世叔,为什么当初不阻止伯父的罪行?为什么父亲如此愚孝一味屈从祖父和伯父,为什么父亲要加害顾公,父亲从小教育儿子要忠于君国社稷,结果呢,父亲就是这么为儿子表率么?”申文秀掩面痛哭。
要是他的父祖不曾心存恶意该多么好?他就能顺理成章迎娶心上人为妻,他也能和赵兰庭一样,全心全意的对待自己的妻子,靠十年寒
窗苦读的才学,争取一代名臣的荣誉,他原本可以活在阳光之下,为什么要被家人拖进这暗无天日的牢狱里!
申翃无言以对。
他挣扎过,但到底屈服于血缘亲情,他怎么能够将敬爱的父兄亲手送入死狱,当年他唯一能做的事,无非给同窗知己争取一线生机,但事隔多年,他仍然良心不安,而如今终于迎来了孽报。
“秀儿,我知道你恨为父懦弱,是为父对不住你,我也知道你这些年心结所在,可你和顾家女儿根本没有那缘份,当初我看见顾家女儿的眼睛,就知道她是个性情刚毅的孩子,她心里一但产生怀疑就不会放弃追察,你问问你自己如果当初真让你娶了顾女儿,现今成这情势,你如何自处,她又将如何自处?你如今,也是为人夫为人父,你也是你妻儿的唯一依靠了,所以无论多么怨愤,无论多么悲郁,你要活下去,你从今不再是为自己活了。”
“从今?我什么时候为自己活过!”申文秀喃喃的哭诉。
春归听了兰庭与郑秀的一番谈话,同样完全无法理解郑秀的心态:“他择中秦王,只因为秦王根本不是个人?这么恶毒的东西有朝一日位登九五,废立起来相当容易?”
“大抵吧。”兰庭苦笑:“时月回流前,我犯下谋弑君王这样的谋逆大罪,轩翥堂等族人甚至未被诛连处以极刑,就可见那暴君殒命有多么的大快人心了。”
但兰庭这话可不是认同郑秀的想法,他只是想这世间也许不少人都有疯魔的暗因,像秦王是受到了虐折只能以加倍虐折他人才能获得满足,郑秀呢,他是想完全摆脱礼法德教的压迫,他心里没有善恶也不存在准则,他痛恨的也许就是局限,可无论什么人,都不可能毫无局限的为所欲为。
“有劳辉辉遣人,往息生馆收拾安排一处客院。”兰庭忽然道。
“可是有贵客将至?”春归问。
“这不难猜,辉辉可能猜到是哪位贵客?”
“莫非凤翁、凤妪两位?”
兰庭笑了,他拉着春归的手,将人牵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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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8章 刑场殉情
弘复十二年,肃杀之季终至。
宣武门炮响轰鸣声声,而菜市口早已挤满了前来围观处刑的民众,刑场内外一片喧哗。
有小儿已为炮响吓得哭啼,自己捂紧了耳朵趴在父亲肩头眼泪汪汪,孩子或许不大懂得何为罪恶何为生死,但他们似对凄怆有天生敏锐的感应,在他们清澈的眼睛看来,此时的一片热闹定然不是因为喜庆之事。
有锦衣贵族,他们是奉令前来观刑,他们有的曾与郑秀酒肉之交,一度推杯换盏友如莫逆,此时他们都在庆幸还好只是酒肉之交,庆幸他们并没资格赢得郑秀青睐,加入郑门为首的一系阵营,而今他们才没有陪着郑秀跪在刑场上,等着铡刀落下身首异处的时刻。
也有文士儒生,他们保持着这一阶层仿佛特有的热血,往往会高声怒斥此时刑场上这些从来不把君国社稷放在眼里的罪徒,他们骂起人来引经据典抑扬顿挫,他们有的人或许会在次届的殿试上金榜题名,跻身官场这条锦绣前程,不知有的人是否会渐渐忘了今日斥控他人的怒言,逐渐变成自己曾经憎恨的模样,有朝一日也会受此五花大绑,膝跪在刑场上受千夫所指。
更多的还是平民百姓,很多的人直到此时还不敢置信面前膝跪着这些人,曾经光鲜亮丽金尊玉贵,转眼间竟然就家破人亡身败名裂,他们想会不会发生说书人往往讲述的场景,在铡刀即将落下那一刻突然有御使快马赶来高喊着“刀下留人”,囚衣便被扒下,转而又换上了华衣锦服,在布衣百姓看来律法无非帝王喜怒,罪与不罪总之都靠天子一人裁定。
刑场内外,也往往混杂着女子前来观刑。
只她们原本就是更小的一类群体,又几乎不见高门贵妇。
但今日春归在。
她身边有兰庭相陪,所以轻易获得了相较而言算是“清静”的地势,也不过是不受人群拥挤,这时她忽然想起了入京的那天,经过宣武门时正巧听见午炮轰鸣,那时她还自嘲是宣武门给她的一记下马威,那时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来观刑。
血腥的场面,对她没有任何吸引力。
但她今日一定要来,是因为害死她外祖父和舅舅的凶徒们,终于要为昔日的恶行付出代价。
她稍稍拨开帏纱,好让视线更加清晰的锁定那些罪徒。
跪在正中的人,当为郑秀了,老实说他看起来并不显得狼狈,安安静静跪在那里,极其坦然的等待命运的终场,春归又看见了温守初,但她现在已经不觉得那张面容有多可恨了,大抵是因为在眼下现刻的人生,温守初一直没来得及伤害她及她珍爱的所有人,这当然是值得欢欣鼓舞的,春归可不乐意和这个人发生任何纠集。
她突然又听见了一声哽咽。
是女子的哽咽,引得春归转过头去,在她左近稍后侧,是永嘉公主。
换好丧服的永嘉公主。
变故便发生在这一刻,当炮响的轰鸣终于停歇,当监斩的刑官终于拈出决签准备掷地,没有御使策马飞奔
而来高喊着“刀下留人”,只有一身丧服的弱女子冲出人群,护卫们下意识间便欲阻挡,却被永嘉怒目瞪视着娇叱:“滚开!”
刑官认出了永嘉公主。
连忙上前,一记揖礼,但十分为难:“公主殿下,法令在上,臣劝请殿下勿莫擅闯刑场阻止行刑。”
“我无非是有几句决别之言,想与外子当面说清。”永嘉公主脊梁笔挺,素白的一件斗篷衬得她半张侧面冷如霜雪,她相比数月之前已经瘦得脱形,面颊尖利有若刀锋,可一眼能见突起的小腹,像一个莫大的威胁般,让刑官到底不敢强行阻拦。
永嘉一直行至郑衡面前。
但春归知道这位公主想要与之决别的人,断然不是郑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