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令他更加恼火的是,朱塞佩在踏入联邦饭店的那一刻起,就展现出了一种他所完全不知道的面孔。虽然这样说有些不太妥当,但此时的朱塞佩就像一个真正的黑手党那样,或是如同泽维尔所了解的那些黑手党一样。朱塞佩脸上的斯文精英的面具仍未褪去,和善温柔的笑容也仍挂在嘴边。但从那双灰绿色眼眸所里散发出来的,却是一种好像毒蛇样的气质。这种气质,使他显得冷峻而又危险,残忍并且性感。
但实际上,朱塞佩也觉得莫名其妙。他和唐吉拉迪只见过一面,还是在若干年前自己给安东尼奥拎包的时候。然而此时这位纽约市的大人物却好像认识了他很久,并了解他的一切,还竭尽全力的表达着善意与友好。这让朱塞佩在一头雾水的同时还有些受宠若惊。但他还是礼貌的同这位老人寒暄了几句,并向他介绍了古斯塔沃,称赞他对和谈的促成是某种善行。
唐吉拉迪诺显然对朱塞佩的恭维感到受用,他脸上的笑纹深深窈陷下去,使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和蔼善良的农夫。他沙哑着嗓子,用一种带着浓郁东部口音的意大利语对朱塞佩表达着长辈才有的关切。他问他说:
“你最近怎么样?”
朱塞佩听了,心里的莫名其妙变得更加严重。这个问题问得可太大了,是关于生意,还是关于工作,又或是关于个人的生活?但他不相信唐吉拉迪诺是个没本事的蠢蛋,会问一些没本事的蠢问题。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句话里一定有某种值得思考的深意。
于是朱塞佩冷静而又迅速的考虑了一下,然后回答说:
“没什么不好的,甚至还有一些意料之外的惊喜。”
他说完,像等待某种评价一样,隔着玻璃镜片注视着老人的眼睛。他看到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忽然泛起一点了然而又赞许的笑意,于是立刻就从那笑意里读懂了信息。朱塞佩低下头,用一种和善的,商量般的语气对唐吉拉迪诺说:
“先生,智慧如你,恕我也有一个问题……我弄不明白,最近获得的那个惊喜,究竟是基督给的,还是善人给的?”
“哦,年轻人,基督可不管这些事情!”
唐吉拉迪诺说完,像被自己逗乐了似的,大声的笑了出来,并使那位顾问先生也露出了难得的愉快的笑容。
泽维尔完全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于是他只好看着这两个在酒店大堂里发出放肆笑声的人物,然后忽然理解到了一点朱塞佩平日里的头痛和心情。他觉得以上这两位先生,一定是来自某个奇异的国度,会说某种奇异的语言,能把再普通不过的句子琢磨出令人发笑的意思。
尽管唐吉拉迪诺的回答听上去确实很像一个风趣的玩笑,但泽维尔十分清楚的,这种水平的玩笑决不足以打动朱塞佩那样的歇斯底里的工作狂。可是这位顾问先生就是因此而勾起了嘴角,并施舍了一个平日里极度吝啬的真诚的笑容。
泽维尔忽然很想看看那个胖老头的大脑构造,弄明白究竟是哪个部分让人觉得可笑,毕竟朱塞佩笑起来的样子真他妈的好看。但很可惜的是,他对此只能停留在想象的层面,因为唐吉拉迪诺很快就带着他们来到了三楼的宴会大厅。
大厅已经被布置好了,房间的正中摆着长长的雕花木桌,桌上铺着洁白的绒布,绒布上映射着耀眼的水晶灯的光芒。马尔蒂尼的二把手,洛伦佐·马尔蒂尼,见到唐吉拉迪诺和朱塞佩,走过去向他们问好。而在他的身后,还有马尔蒂尼的顾问,和另一位不知名的老人。
洛伦佐对唐吉拉迪诺表现得很是尊敬,但对朱塞佩却是一种礼节性的,甚至有些不情不愿的友好。朱塞佩对此毫不在意,甚至十分尊敬的和他打了招呼,并向他重新介绍了古斯塔沃。而古斯塔沃,这位脾气暴躁的二把手,显然没有朱塞佩那样的耐心。他只是皱着眉头同洛伦佐握了握手,然后飞快的撤回了手掌,并且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有些厌恶的擦了擦西装。
泽维尔见了此情此景,忽然有些庆幸自己是装作了朱塞佩的保镖,毕竟保镖不需要和洛伦佐握手,也毕竟他没有足够的自信能够控制住自己,不在握手的时候照着洛伦佐那漂亮的脑门来上一枪。
总之,他只是有些嘲讽的看着这水晶灯下闪耀的一切。他依然记得不久之前,马尔蒂尼是怎样拿着机关枪摧毁了他们的生意,霸占了他们的地盘,把他们像老鼠一样的在街上赶来赶去。泽维尔不是不能够承受这种侮辱,很大程度上别人的死活也和他没有关系。但是朱塞佩的伤口,那带着玻璃渣子的腿上的伤口,却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并且使他很想让这伤口的始作俑者付出一些切实的,沉痛的代价。
但是眼下,一切都不如他所愿的,双方正坐在谈判桌上,准备握手言和。唐吉拉迪诺开始宣读谈判书的内容,由于昨晚朱塞佩那个恶意的玩笑,泽维尔对此记得清清楚楚。他甚至可以跟着唐吉拉迪诺的语速,缓缓的将那些不太熟悉的名称与数字背诵。而唐吉拉迪诺的语言,似乎是某种立竿见影的魔咒,它让那些被关停的簿记点开张营业,让那些被摧毁的建筑修缮一新,所有牺牲的士兵有了姓名,所有鲜血的事业打上功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