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惊寒答道:“回大人的话,河道已经在修补中,只是近来暴雨频繁,耽误了进展。”她缓缓看向周遭,一字一顿道:“但想来也不至再被河水给冲毁了,这点,下官还是可以保证的。”
云中郡来使冷笑道:“燕大人好大的口气,若是我所辖下县镇有再遭水患侵扰的,你是不是就要提头来见了?”
燕惊寒瞥了她一眼,道:“黔南郡这处下官还是能够担保的,只要被堵住的堤坝无损,自然不会殃及两岸。而青苗也能及时播种,不会误了这季收成。”
黔南郡太常霍然起身,喝道:“燕大人说的好!我倒想问问你,二十三县遭淹,万亩良田被毁,要如何去种青苗!”
燕惊寒毫不退让,上前一步道:“不种青苗种什么?不种青苗,秋后如何有收成,百姓吃什么,用什么缴纳赋税,难道真要如你们所言的,将辰州一郡改种桑树,纺丝造坊?”
潘秀蔚掀了掀嘴皮,不咸不淡地道:“燕大人说的我都不太明白,现下我只关心一件事,礼部侍中李清平,到底什么时候能将太庙择地一事给定下来?燕大人与她曾是同窗,一并进学,难道你就不能与她好好分说,咱们把事情早些定了,也好早些安心。”
燕惊寒一哂:“潘大人这么说可是折煞下官了,下官虽与李大人曾有同窗之谊,但公就是公,私便是私。下官得州牧大人提携,暂居此位,不敢做出些什么有碍声誉之事。”她眼中闪了闪,“倒是潘郡长,贵郡凶案四起,迄今还未抓到凶徒,出了这种事,是不是都应该给大家一个交代呢?”
潘秀蔚冷哼一声道:“你与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李清平是朝廷派来的人,也是陛下的人,她说的话难道不能作数吗?燕大人,你真的分清了公私吗?自从你到了辰州,这地方就再没一天太平的日子,到底是在座的诸位管束不利,还是你燕大人背信弃义,转身就把事情卖给了别人——”
燕惊寒却不看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主座上的梁濮,道:“我忠心与否,还轮不到潘大人评头论足,大人若是真想让李侍中点头,就应该将青庐山所涵括的所有田地图册全部拿出来!你自己多有隐瞒,还怪别人不够诚实,这又是什么道理?”
潘秀蔚深吸一口气,两指并起,指着燕惊寒道:“州牧大人!我等同进同退,不知经历了多少风浪。如今浪打船头,有人见情势不好,这就已经开始想着退路了!这种小人,难道还要留在此地吗?”
梁濮声调一变,厉声道:“都住嘴!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在此做这些无用的意气之争!这里都是朝廷的官员,所忠的是朝廷,是陛下,不是什么你我!”
她语声沉重道:“辰州水患,我亦难辞失察之罪,待此中事了……我自会上疏请辞。”
梁濮坐在房间里,正对着一桌酒菜出神,直到下人进来通报,她才道:“请她进来罢。”
下人掀开门帐,风裹着水汽吹进房中,将她一头花白的头发吹得飘起。来人亦是一身雨水,在门外脱了雨披入内,见了她作揖道:“大人。”
梁濮看着她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坐罢,不在府衙,繁文缛节便免了。”
燕惊寒撩起衣袍道:“是。”遂落座。
梁濮一改常态,嘿然笑道:“今日的事你也见着了,我已经压不住她们。辰州这么大,我虽身居高位,但有许多事,也不是全然知晓的。”
燕惊寒沉默了一下,道:“大人有大人的难处,您在州牧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这么多年,若不是您,辰州哪里能有今日的景象。”
梁濮叹道:“人人都羡着这个位置,我可是真想下去。但人走到这里,偏偏一步都不能再退,只要退一步,一步之差,就是万劫不复。”
燕惊寒抬起头,轻声道:“您,是怎么发觉的?”
梁濮端起酒盏,颇有些自得道:“家国大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她们是手段不外乎这些……但这世上许多事本无道理,凭心而做,自有后人评说,所谓的名声,又能有多重要?只是这步棋是我走错了,害了辰州的百姓,这一切,到时候我都会在密奏上向陛下说明。”
她看向燕惊寒,眼中却是一种温柔怜悯的目光,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口中。燕惊寒的视线落在她抖个不停的手上,起身为她将酒盏斟满。
“你很聪明,身在局中,竟然能做出这种选择。难道那些富贵权势,都不曾诱惑了你吗?”
燕惊寒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说没动心都是假话,但动心归动心,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也不过是听听而已。我这个人生来反骨,就是喜欢与人对着干。”她猛然饮下一杯酒,脸顿时爬满红晕:“如大人所言,大道理自可去寻些什么圣人之语。但做官,却是要躬亲践行,才能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家事国事天下事,都是从以小见大,知微见著,不是什么空口说说就可以的。”
窗外雨声变的急促起来,好像在催促着她们一般。屋中渐渐暗了下去,只见窗边投进一束黯淡的亮光,梁濮目力不行,在桌上摸索了半天也不曾摸着火折子,只得坐着叹了口气。叹完后又是一怔,她今日不知已叹了多少气,但唯独这一次,却陡然生出心力交瘁来,偌大一个辰州压在她的身上,数十载为官,即便她洞悉一切,有些事依然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