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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1 / 2)

第十二章

月凉如浸,呼啸的北风在屋外打着旋的嚎叫,屋内的灶火旁,蜷缩着一个身影。

灶火早就灭了,但是还残存着柴薪的余温,焦黑的灰烬中,钳子拨一拨还能描出点点闪烁的火星。

这个瘦弱的影子紧紧靠在灶旁,瑟缩着,睡得极不安稳,柴火与干草就像天然的床铺,堆在他的身边。

人不像妖拥有厚实的皮毛,在这种朔气尖冷的夜晚只能希冀于灶中的火不要熄得太快,作为燃料的柴火与干草不要受潮太严重,不然很容易夜晚睡下就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而近来老苟虽然得了主子的意,受了诸多赏赐,但也基本孝敬给管事与其他有脸面的妖以保证自己基本的安全,想要追求其他却不可能能办到了。

突然,老苟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清醒明亮,彷佛并不是刚从沉睡中醒来,他在黑暗中站起来,身下的干草发出噼噼叭叭地声响,静静的环视一周地上睡着的妖怪。在他的身边,横七竖八的躺着其他小妖,鼾声雷鸣,作为管事自然另有他处可居,但是像这种低阶的小妖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只能和他一样,在灶台旁随意找个地方躺一躺。他弯着腰,蹑手蹑脚地绕开路上面目狰狞、睡姿粗放的小妖向外走去。

“老苟?”睡在门口的妖感应到动静,在朦胧中揉了揉惺忪的眼,“干什么去?”

“嘿,黄爷,”老苟谄媚的打个千,小声说道,“出去解手。”

“滚吧,”小妖困得眼睛都没睁开,给让了个地,他根本没想过是不是这凡人想要逃跑,毕竟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大家都看得出来这老苟就是个一棒子打不出个屁来的窝囊废,除了饭做得好点,好话不会说、眼色不会看,否则怎么这么大本事还混在灶房这种地方。逃跑,他敢吗?怕是别人喊一嗓子就把他吓死了。

况且这数九寒天的,跑到外面就是个死。

“多谢黄爷,多谢黄爷……”

小心翼翼地绕过看守的妖怪来到屋外,老苟更是冻得瑟瑟发抖,他裹紧身上单薄的棉衣,僵着身子小步向茅房跑去。

但是随着他离后厨越来越远,他奔跑的步伐越来越轻,佝偻的腰身越来越直,最终,在一个罕有人至的角落,他停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一块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玉石。

此时这块平日里看上去浑浊、廉价的玉正在幽幽夜色中,规律性的闪烁着昏暗的荧光。而老苟那张笨拙、瑟缩、小家子气的黑脸在这种荧光的映照下,竟然展现出一种奇异的严肃与庄重。

这是一块子母玉,当母玉受热时,子玉便会有所感应,随着母玉的温凉而明灭,只要提前规定好光亮的频率,便可传递一些简单的信息。

玉石另一头的人在说:快来。

发生了什么?他心想。毕竟他按照她转佛珠的密码频率找到这块子玉时,她传出的唯一一句话就是一个大大的“滚”字。

老苟不再多想,转头向那个方向走去。他绕过假山与水榭,翻过高高的院墙落下去时却不带一丝声响,明明看上去只是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却能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身法躲过了沿途所有的侍从与守卫,灵巧的像一只在树枝间穿梭的松鼠。他最终来到这个正屋的窗前。

里面的人打开窗让他轻巧而无声的钻进来。

他刚一站定,转身望着眼前这个立在窗边的女人,眼睛一刻都不愿错开,嘴唇颤动良久,不觉跪在石砖地板上。

“公主。”他微微哽咽。

但令人惊悚的是,跪着的明明是个男人的身子,那嗓子里却陡然发出的是一道柔柔的女声!

屋外是春寒料峭、萧索沉寂,屋内是烛火幽幽、寂静无声,只有圆缸里的游鱼在水中沉浮,无忧无虑的吐着泡泡。而这道从男人身体里发出的女声幽怨、空灵,显得分外乖异诡诞。

但对面的女人彷佛毫不意外也毫无惧意,她面无表情地伫立在桌案边低头俯视,良久朱唇轻启:

“狗夏,你的皮呢?”

猫冬是猫,狗夏是只画皮鬼。

猫冬是公主的猫,狗夏是公主按着猫冬的名字给她取的。

画皮鬼是一种听上去诡异可怖,但实际分外脆弱的精魅。它们往往生于尸坑、乱坟之中,以人皮为衣、人的生气为食却难以被发现。

想想看,有一天你拉着娇怯侍女坐在腿上红袖添香,正要一吻芳泽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低下头看见胸口处出现一个巨大的豁口,娇媚可人的侍女躲在你的怀中,小手抓着一个血淋淋的心脏怯怯的朝你笑,而你此前根本不会发现任何异常,根本没有想到是画皮鬼披着一张人皮在你房中殷勤伺候。

所以,按理说画皮鬼是一种隐蔽性极强的生物,要知道换上人皮之后,连修行者都很难直接依靠气息去分辨,只能通过侧面证据发现不对之处。

但实际上绝大多数的画皮鬼寿命极短,因为它们本身除了可以穿上人皮伪装成人之外并没有什么修行上的天赋,而身上与生俱来的死气更是为天地所不容。

一旦老天察觉此处有死气的存在便是一道惊雷,仅仅是雷意的余波便能生生震碎一个境界低微的画皮鬼的魂魄,并且越是活得久的画皮鬼老天在降雷时威力就越大,滚滚怒火从天而降将精邪劈为一道黑灰,连渣滓都不会留下。

画皮鬼这种东西从一出生便承受着老天爷的浓浓恶意,所有容易打雷的时节皆是极难熬过的噩梦,尤其以春雷最为致命。因为春乃是万物勃发、蓬勃生长的时节,此时的春雷自带一种昂扬的生气,有些弱小的画皮鬼甚至听到春雷轰鸣的声音便能吓得魂飞魄散。

逃不了,挡不住,因此画皮鬼一直以来只能是流传在民间传说、图册话本里的影子,真正的修行者根本看不上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妖邪。

所谓天让你死,你岂能不死。

“天让你死,我偏让你活。”

公主强行化神时狗夏已经接近神志不清,只是隐约间看到那从天而降的雷暴远远望去粗如阔剑,刺眼的光浆将黑夜映衬的宛若白昼!

也不知雷劈了多久,当公主缓步向自己走来,将那强行炼化的春雷打进自己的天灵,那带有复苏春意的电光一点一点扎进自己当时披着的那张人皮,狗夏第一次感受到她似乎真的与皮肤融为一体,相连呼吸。

公主将那天雷当中的一点春之生气打进自己的身体,从此,她虽然不能再换皮伪装成别人因为这张皮真的长在了她的身上,但是也因为这层生气的伪装,她只要小心些,不会再被老天轻易发现。

机缘、运道这玩意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狗夏还记得,那天本该是自己的命丧之日。

她在逃跑的过程中终是被人发现了,那柄灰色质朴的飞剑,瞬间越过百余丈的距离,来到了她的身后,

一阵极密集而轻微的飞剑碰撞声响起,她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张符意织成的光幕,随着飞剑的冲击这张光幕上几乎同时出现了数十团火花。

“果然,你是那妖女的人。”随着他的声音,一道淡而凛冽的杀意,隔着百余丈的距离,落在了她的身上,“如此,你便走不了了。”

狗夏这才明白,猫冬上元节那日与她打赌故意输给她的锦囊,里面竟然装的是公主亲自画的符纸,若不是神符师的手笔,如何让自己一个刚刚能够感气入道的画皮鬼拦住筑基期修行者蓄力一剑。

她还以为那是猫冬随便搞的鬼画符,自从她下定决心狠心离开之后,猫冬红着眼从她这抢走了去,她忍着泪梗着头没有服软,但是哭了一夜第二日醒来的时候,狗夏在自己的枕边又再次看到了那熟悉的锦缎,里面还有一行熟悉的笔迹:你带过的,我不要。

看到那行字的一瞬间,心中的委屈无以复加。

狗夏还记得,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猫冬打着哈欠跟自己讲如何在公主这里讨个闲职回老家成亲养老去。

猫冬是公主的猫,也是公主的心腹之一,但是他当时吊儿郎当又自信的讲,“公主一定会同意的。”

但是她已经没有时间了,或者说,她身上的皮已经没有时间了。

画皮鬼身上披着的人皮是会腐坏的,那时她已经几乎藏不住手臂上出现的尸斑,与他相见时只能用大量的香粉掩盖腐败的尸臭。

猫冬还以为是乡下女陔刚刚进城,遇到好香粉一下子臭美用多了,当然在毫不留情的嘲笑之后,还是别别扭扭的将自己的俸禄交到她的手里,让她不用爱惜,想买多少买多少。最后坦白自己虽然是只猫妖,但是可是在当朝公主那里当值,俸禄很高。

狗夏都明白,因此她不得不走。

她开始躲着他,让这个身份的长辈给自己说亲,并在猫冬上门多次后亲口对他说:我不会与一头妖怪成亲。

她最终选择将自己嫁的远远的,才好不留痕迹地死遁逃走。出城的那天狗夏知道猫冬偷偷在城楼上。坐在那辆小马车上,她不敢回头看,但是那道关注她的眼神始终如影随形,和那个锦囊,从此将一直出现在她的枕边,她的梦里,直到她就像那些从来没有逃脱的前辈一样,注定被天雷神罚、身死道消的那天。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因为画皮鬼不需要名字。它们的一生只是在一个身份又一个身份之间辗转腾挪,它们永远是别人,不是自己。

但是狗夏实在没有想到,命运竟然给她开了一个惊人的玩笑。

自己随随便便换的另一张皮是江左管氏的侍女,那时先皇还活着,竟让将公主下嫁给江左管氏的嫡子管息物。

管息物当时已是闻名于世的修道天才,二人也算郎才女貌、相得益彰,并且听说公主在蜀地斩杀邪祟时曾经与管家郎君有旧,说起来也不算盲娶哑嫁,因此算是一门极好的婚事。

虽然认为猫冬就算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也认不出来,但是狗夏依然决定长痛不如短痛,必须再次离开。但她一直拖到了公主大婚的前一天,想到能够离他近一点心中也能品出些些窃喜,

但是就是这么一拖,竟然让她在阴差阳错之下听到了那场针对公主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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