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
胡自强叠握起同样厚茧丛生的两掌,抵住下巴闭上眼。黑还是黑,没丁点儿亮处可循。几秒的默默再睁开,所谓祈盼又无所谓是什么的,愿算许了。胡自强凑近抖摆的焰头,躲了下才吹熄,明黄作暗,白烟一细缕。褪色般一霎时的麻木,急速滋生又急速凋零,纷纷沉滞了,他才说:“行了。”人生一回的十八岁生日,也就不痛不痒地过完了。
这会儿才是漆黑,县郊马路寂蔑,早城市一步灭绝人迹。为不违规记过,要在门禁前穿好校服校裤返回武校,武校远在县郊螺丝岗,得乘路牙边三两泊着的三轮蹦蹦回去。蹦蹦车身旧如打锈的铁匣,烧柴油,车主多有张蜡黄奸猾,但时刻带笑的粗脸。夜里招活儿捱寒,多穿军大衣雷锋帽,对街喊声“走不走”,他们一拧龙头就来。对口音不详的外县人,费用通常两倍起要,被要求折价,就佯装抹个零。对本县人,本分要价也难免一番斡旋。车主是个老头,按闸睨眼三人,望眼着天说:“县中二十,天——”
“抢啊?”柳亚东环臂挡风,嘴巴冻得乌发青:“十块。”
“哪有你这个价咧?!”老头皱眉,愤慨道:“好呀一下就给我干掉一半,没有这样讲的呀,三个人十五好吧?天也冷!我不跟你们多讲多受罪好吧?”
柳亚东扭头走,“不行算了。”
兰舟跟着转身走,胡自强快步跟上,正要问句“哎真走路回去啊”,就听一声鸣笛,老头背后拖长音:“哎哟——走哦!赔本也要做买卖哦。”,老头还是赚的。
“和平路的龙虎武校。”三人翻身上车,呼出白汽,薄铁皮上踩出咚咚的短促反响,“麻烦你不用送到里头,到机床厂南大门我们下。”兰舟说。
“是看大冷天的。”老头拧方向掉头,车子嗡嗡,向前一趔一趔,“你们三个小伢,平常没有这个价的。晓得吧?”
柳亚东掏了张五块的皱瘪瘪的票子,要再掏下一张,兰舟扥了他手背一下。
初入武校不分班组,一律先练棍棒。簇新的长棍规格标准,看着是光滑雪亮的象牙色,不必一到两个月的挥打与浸汗,就熟成了淡淡的米红,头部与手握处色泽更深,甚至有沟壑与包浆;男孩手掌也逐日跟着棍棒成熟,原先像生宣般平整,纵横着命运的罗纹,日复一日地练,纹路擀消,由一层血泡变做淡黄的厚茧。茧是琥珀的质地,隔断了手心最原本的温软,变得硬。最好是别叫屈,武教不听,而会咬着钢哨愈发吼:加练一百不许停!谁惯的你们娇气样子?!来这里就是吃苦,是男人来就要能忍!不许停!
柳亚东吃他手掌一贴,感触不那么寻常,都说丝绒的质地能搔人心,没成想硬梆梆的也行。兰舟另只手从口袋里顺出五元的纸币,递给柳亚东:“你别掏了。”
柳亚东没理他,抽开手把票子透过小小的铁窗棱塞给车主,又扭头冲着胡自强:“我也没买礼物,当请你的。”
“正好啊。”接过车钱掖进内襟,老头又顺出根孬烟叼上,点上火,发动车,“你们是龙虎学生啊?”
“啊。”柳亚东坐下答话。椅子也是铁制,包的一层脏海绵碎得不成体统。窄得只能贴住人半张的屁股,坐着屈辱又不舒服。兰舟坐在他对侧,和胡自强挨着。
“放假来街上转转?”老头咬着烟问。
柳亚东回他:“我们没假,圈起来的。”抬手横着比划一道,又绕绕,说:“墙上还有铁丝网呢。”
“那还能是憋坏了偷溜出来的哇?”老头作惊奇貌,“听讲你们那块把人当畜生圈。”
话太难听也没谁多说,毕竟是个事实。兰舟开玩笑说:“对,偷溜的,回去要打断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