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刚刚走到后园的门口(裴继欢是被囚禁在后园的地牢里的),隐隐看见有个人影缓缓地走了过来。裴继欢大声道:“你是谁?!”
经过一场混战,后院里的守卫都跑得不见了踪影,只有前面还亮着灯,那人背着光走进来,裴继欢一时看不清楚他的相貌,只是看到那人身材有些佝偻,背后的灯光打在他背上,隐约能看见他的发丝凌乱,随着冰冷的夜风在微微拂动。
那人好像知道他的心思,却并不回答他的问话,走到院门口的半圆拱门前才站住,叹口气道:“我也不知你这件事是否做得对。”他看着裴继欢,稍停片刻,方始接下去道:“但是你是裴家的外孙,河东伯字辈这一支已经绝嗣,作为身上有着裴家血脉的孩子,你是不是也有责任帮助裴家兴复旧业呢?”
裴继欢听他声音苍老,料来年纪不轻,退后一步,道:“请问你是什么意思?”
那老人道:“裴家第一位先祖裴令是上古三贤伯益的后人,在伯益辅佐禹王治水的时候,裴令已经到了十六岁的年纪,按照他们那个年代的规矩,女子十三岁,男子十六岁,就可以当家作主,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这位裴家先祖却放弃了迎娶豪族之女为妻的机会,毅然跟着伯益和禹王一道踏上了治水的道路,后来他和他的长辈伯益一样,以功封侯,成为裴家的开山先祖。直到三国两晋,裴家又出了一位杰出的人才,这个人名叫裴秀,他访问先民,撰修《禹贡地图》,唉,裴家的悲剧,就从此开始啦。”
裴继欢隐隐觉得有些不对,道:“然后呢?”
那老人道:“你要听我的故事,那就跟我来吧!”裴继欢道:“好!”那女子和那神秘人也要跟来,那老人喝道:“你们给我站住!”拉着裴继欢道:“你跟我来。”他话音不高,但却充满威严,那两人听了他的话,果然不敢跟来。
三人走出大门,裴继欢才发现自己被囚禁的地方,居然是曾经路过的一个大宅院,离他中毒被抓的地方,不过十丈远近。
那老者似乎知道他的想法,头也不回地道:“这个地方原本就叫裴镇,整个镇上全部是姓裴的,没有一家是别姓,就连各家的女人,也都姓裴。老夫名叫裴坚,我那不肖子名叫裴志。按辈分他应该是你的堂舅。”他指了指前面的一个小山坡:“我住在那里。小心脚下,夜路不好走。”裴继欢和霍紫鸢跟在后面,夜色中只见他佝偻的身体一耸一耸,竟似十分高大。
走了一阵,三人到了一处小院子旁,那老者道:“我们到了。你是河东外家的长子,按辈分你得叫我舅公,刚才那两个不肖子孙,是我的儿子和儿媳,他们做的一切,我代他们向你赔罪。”说着话推开篱笆门,带着两人走进了屋里。
那老人点了一支蜡烛放在桌上,道:“我一直以为河东那支已经全部都没了,没想到还留着你,这二十多年来我们河西的曾到处找你,也没有你的任何消息,你去了哪里?”
裴继欢道:“我在天山。”那老人哦了一声道:“原来武林中传说的是真的。是红拂女带你走的吗?”裴继欢道:“是。”
那老人道:“你的父亲建成只有一名死士,你父亲去世后那名死士也不见了,没有他任何消息,我早该想到是他收留了你。红拂女和你父亲不和,但和你母亲是生死之交,我是没想到红拂女把你送到天山去了。”
裴继欢道:“张妈妈也是迫于无奈。她在朝廷任职,夹在父亲和母亲之间,又要面对皇上和她自己的家。六岁时她帮我打好了根基,才送我去天山跟着杨师父,让杨师父教我武功。再后来师父也死了,我只好回到中原来了。”那老人道:“原来如此。你见过皇上了?”
裴继欢道:“见过两次,最后一次是辞别。”
那老人看着他好长时间才说话:“也好。自古皇家薄幸,离开那个是非窝也好。你父亲比较热衷功名,你母亲却和他相反。若是当年你父亲听从你母亲的劝告及时抽身退位让贤,也许能保得住一家大小的性命。后来因为你父亲和河东那支裴氏的缘故,我们其他四支也不得不避世隐居,好在河东无极公那支好歹曾经为皇上做过一点事,其他四支才没受到过分株连,要不然死的可不只是那么一点点人,裴氏上千年的根基,都要在玄武门事变之后毁于一旦。”裴继欢急于知道为何那老人的儿子儿媳如此对待自己,刚要说话,只听那老人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其实很简单,他们想把裴家历代都秘藏的消息变成现实,我那个不肖子听了一句谣传‘九鼎出,真龙现’,所以用尽手段,要从你手里挖到九鼎的消息,不是我偏袒他,你想也应该想得到是为了什么了。”
裴继欢道:“这句谣言我也听说过。不过就算你本事再大,就算让你集齐了九鼎,皇帝之位未必就是你的,天下大势,任你英雄盖世,毕竟无法改变。”
那老人点头道:“说得好。由来胜败由天定,这话用在这些勾心斗角追名逐利的人的身上,真正再合适不过。你小小年纪尚能明白事理,我那不肖子若有你十成一的聪明,也不至于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可惜裴家衰败,家道不兴,总归是脱不出功名利禄这四个字。”裴继欢不明其意,正想发问,那老人做了一个叫他“稍安毋躁”的手势,说道:“你听我说下去。裴家很多往事,是不好对人言的。你名义上虽然姓李,但骨子里还是有裴家的血脉。‘无字天书’在你手上吗?”
裴继欢道:“不在了。无字天书的原本我都已经一把火烧了。我不想这东西留在世间,再掀起什么风浪。”那老人又点了点头道:“很好。其实‘无字天书’并不如外间所传,是来自上古,而是来自两晋时期裴家的一位先祖裴秀。他是个地图大师,走遍九州,作《禹贡地图》十八篇,由此你可以想到,为什么他的地图作得这么准确而令后世奉为经典么?”
裴继欢想了想,道:“你的意思,这位先祖裴秀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见过暗藏的九鼎?”那老人道:“要不然‘无字天书’是怎么来的呢?你手里的原本,是什么材料做成的?是绢?丝?缎还是布?”裴继欢豁然一省,道:“没错,是一匹绢,按理上古禹王的那个年代,还没有这么华丽的料子,人们所用,最好不过是麻而已。就算有好料子,留在这世间两三千年,早也该腐坏了。”
那老人道:“这么说就对了。先祖裴秀走遍名山大川收集地图信息,无意中发现了世间居然还存在着一个九鼎的秘密。他深知鼎乃国器,消失日久,因此不敢声张,只是把九鼎的位置详细记录下来,后来制成一个秘本传给后人,嘱咐后人不要轻易暴露这幅地图,否则将招致杀身之祸。裴秀去世多年后,裴家子孙渐渐凋零,这幅地图渐渐为外人所知,这就是真正的‘无字天书’的来历。”霍紫鸢道:“你的意思,是裴秀作了‘无字天书’,而不是裴家第一位先祖裴令所为?”那老人道:“正是。我就是裴秀那一支的后人,我们世代住在洛阳附近,后来天下动荡,兵连祸结,我们的族长带领族人一路西行,走到阴山中发现了这处隐秘的山谷,于是就在住了下来,繁衍至今,所以整个镇子都是我们这支裴家的族人,别无他姓。”
霍紫鸢道:“这可说不通啊。明明是你们这支负责秘密保存的‘无字天书’,为何落到了继欢哥哥家去了?”那老人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阴山东北的河套地区,就是河东裴家的地盘,我这一支族长明知后代平庸,不足以替祖先保存如此重要的信物,于是趁着一次家族聚会祭祖,暗中把‘无字天书’交给了河东裴氏那一支的族长,也就是无极公。其实一切都很简单,并未像你们所知的那么复杂和怪异。‘无字天书’里有什么绝世武功的说法起自何时我们也不知道,但我们的族长告诉我们,那只是一幅普通的地图,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更没有什么武功记载。”
裴继欢道:“但我分明感到了‘无字天书’留下的不祥的暗示,这是怎么回事?”那老人道:“这还要从那位先祖裴秀说起。他不但是个地图大师,而且是个文字大师,生平所爱,无外乎地图与文字的研究而已。他一生鳏寡,只有这两个喜好。他知道九鼎的下落之后,特意用了一种今天已经很少见的文字来绘制地图,以防万一子孙守不住这个秘密,被外人得到‘无字天书’的秘密。这种文字如今已然无法追溯,外人就算侥幸得到‘无字天书’,无法破译文字的意思,也是毫无用处。相信你看过‘无字天书’,应该知道上面的文字十分难懂吧?其实你得到的暗示,都是出于那些上古结绳记事的时代之后才出现的文字,没有别的蹊跷,一本《河图玉版》,就足够翻译无字天书上所有的内容。而《河图玉版》是汉代古本,遗佚极多,在裴秀去世后,才开始由官府整理发行,你明白了吧?”
裴继欢这才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我的确用《河图玉版》上的注释来破译无字天书的文字秘密,但总还有很多地方是解释不通的,原来我手里的《河图玉版》,是裴秀之后的版本,而裴秀用的是《河图玉版》之前的文字。但大轮法王又说‘无字天书’中有‘读心术’地关碍,定力不够的人看了,难免心性抓狂而丧失本性,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老人笑了笑道:“一种怪异的文字无法破解,而这种怪异文字的背后,是一桩惊天大秘密,你想想,任你是谁,无法破解文字的奥秘而解开背后的真相,这件事是不是会令人抓狂?”霍紫鸢笑了起来,道:“果然如此。小时候我们读书时,遇上不会认的字而父母又不在身边,老师也不在身边,真的会气得把书一摔的。所不同的是我们只是出于求知的速心而生气,而得到‘无字天书’却又无法破解的人则是出于谋利之心,两者虽然有共同之处,只是结果大不相同罢了。”
那老人点头道:“说的是。你对‘无字天书’无欲无求,那么上面的文字暗示应该就伤害不到你。那位大轮法王的现在应该全部失明了吧?”裴继欢悚然一惊道:“你认识大轮法王?”那老人道:“岂止认识。算辈分他是我的师弟。他没告诉过你他有几个师兄吗?”裴继欢道:“倒是说过,不过语焉不详。”
那老人道:“他是个论经奇才,可惜少不经事、逃不过欲望的驱使。自从先师慈恩上人去世后,因为‘神至杀人法’和‘读心术’被泄露,我作为大师兄难辞其咎,这才破门出教,还俗回家。这一分别,大概有四十多年不见他了,见到他我就心有愧疚,假若当时我及时发现他的反常而加以劝阻,他也许不至于弄成现在这样了。”这老人续道:“我们都怕这两种怪异的法门因此泄漏于外,所以先后离开了大轮寺,只留了五师弟(吊桥上接引裴继欢的那位接引僧)照看大轮法王,他双眼几乎全盲,不能没人照顾他,而且我们几人中只有五师弟和大轮法王是俗世无亲,所以五师弟一直留在大轮寺,但从此对那两个法门绝口不谈。”他说完苦笑了一声,久久没说话。
他好像有点疲态,喘口气方始继续说道:“但不论如何,‘无字天书’从此绝迹世间,世间也少了一点纷争,所以目前你要做的最紧要之事,并不是去查究别的,而是要按照你目前已经知道的九鼎位置,从速将剩下的几个鼎彻底毁灭!”
裴继欢依然不肯放过心中的疑点,接着问道:“为什么世界上有这么多人知道九鼎的位置?难道‘无字天书’有很多抄本吗?”那老人摇了摇头,颓然道:“兹事体大,我不敢胡猜,你也不要乱想。‘无字天书’只有裴家的人才知道,外面的人一概不得而知,如果‘无字天书’被泄漏,你要提防的就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同族或自己的至亲好友了。俗话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那泄漏‘无字天书’的人既处心积虑四处散播消息,即使被你查到是他泄漏的‘无字天书’,他也会深藏不露矢口否认的。这番话你要紧记在心,决不可再和任何人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