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没有来到这个海边,他本来就不太熟悉这个地方,以前应该曾经是个渔村,但他上次来并没看到渔船,现在则更是个光鲜亮丽的地方,不远处搭着灯光明媚的彩桥,当然,他一点也不想走过去。
他认不出当时父亲的鞋袜和手机是放在沙滩上的哪里,左前方有个水泥搭建的平台停车场,平台上还有两台小货车,卖着冷饮和烤魷鱼,香味扑鼻。他把车子停在那边,买了一瓶冰啤酒,赤脚走下沙滩。
沙滩上,还有年轻的男男女女在嬉戏,有的已经是情侣,重叠而亲密的身影,表现出他们的交往关係。有的还是曖昧不明,打情骂俏的声浪,不时传进他的耳里。
他拿着啤酒,并没有打开来喝,晚上的气温已经舒爽多了,这啤酒挺冰的,喝起来应该不错,但不知什么阻止着他,迟迟没有享用手上的冰凉。
他找了个他觉得最接近记忆中的特殊位置,假想父亲的鞋袜和手机就在他旁边,他坐了下来。
他没有办法思考自己的问题,不愿去想母亲或女孩,也不愿去想原本他以为自己已经做了选择的那个决定。
因为他最想要的是两全其美的双赢局面,但他做不到,无论他做了哪一种,他都做不好,都承受不了损失。
与其这样,就什么都不要想,跟着直觉走就好。
而跟着直觉,让他来到这里,继续跟着直觉,他会去哪里呢?
黑黑的海上,似乎有几个小小的灯,那会是捕鱼的船吗?听去过澎湖的同学说过,补小管的船会用灯吸引牠们。
但他看不清楚,只知道有光,说不定远处是转弯的海岸线,那些灯光是零星的住家也不一定。
当然,如果他真的坐在他记忆中的位置的话,那些灯光的方位必定是海洋,只是,他现在什么都不能确定。
他把啤酒放在沙滩上,用沙子固定好底部,让啤酒正正的立着。
眼睛放远,正想休息一下,沙滩后面的公路上,开来了一辆警车,间歇地发着警笛声,或许是晚上不允许到沙滩玩,正在警告那些年轻男女上岸。
他想到,自己离这些人的年纪也不过3-5岁,最多7-8岁,为什么他的心却那么老、那么重,都快要跳不动了呢?
回想到大学时代,他也曾跟班上同学夜游,也曾男男女女在沙滩上联谊嬉戏,他的第一个女朋友就是联谊认识的。
虽说并不是这个县市,不是这个沙滩,也不是这一刻,而是更年轻懵懂的年纪。
那时,他还不知道男女间的事情,不懂女人的情慾,但他却很清楚自己身体里鼓动的潮流,那将会把他推向某个女人,并且将自己固定在她身边。
他必须在那某个女人身边,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存在,为她撑起一片天,为她坚强,为她的笑容而奋斗。
但他到底在哪里做错了?
不行,一想到这个,心脏都不想跳了,整个胸口沉沉闷闷,喘不过气来。
只能发呆,让意识缓缓蒸发,带到他愿意去的所在。
那是哪里?他身边的空气好像渐渐浓厚起来,雾沉下来,但他仍能看见远方的渔灯,甚至可以想像船家在上面捕鱼的动作。
船家将灯光引进水面,助手查看船身周围的水况,检查靠近的鱼群或是头足动物,船后拖曳的网子是否已经有足够的重量了。
他喝了酒了吗?
为什么他看见初入老年的他,皮肤更加黝黑,那似乎在这海滩上讨生活许多年的他,静静坐在他的身旁。
他看了一下他那罐啤酒,但看不清楚,雾团团围住了他的脚边。
「这是个好地方。」初老的他说。声音比他乾一些,但有更多胸腔的共鸣,显示出讨海人的一种独特声调。
「是吗?」
「你在等人吗?」
「我?我有吗?」
「我也没有,但也或许有,只是我等太久,已经忘记了。」
会吗?人会因为等太久,所以忘记在等谁,或甚至连有没有在等都忘记了吗?
他伸手指着远处的渔灯问:「那是捕小管的渔船吗?」
初老的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反问他:「那是捕小管的渔船吗?」那声音听起来简直像他自问自答一样,又像是他在时空隧道的这一边,问20年后的那一边。但声音却从20年后反弹回来,形成一种歪斜的回音。
「我不知道,我以为你知道。」
「我住在那边,但我从没有在那里捕小管。」
「你住在船上?」
「那对你来说,像是艘船吗?」
「我......我不知道,我想那边是海,那应该是船。」
初老的他笑了「那边是海,所以应该是船,很有道理。」
「不然那是什么?」
初老的他说:「不然那是什么?」
又来了,他真希望别再玩这种copycat的游戏,小时候只要有同学这样做,他一定马上闭嘴,不让人继续像隻九官鸟一样,模仿他的话。
他闭嘴,初老的他却继续说:「我以为那是家。」
「家?」
「家,总是个在黑暗的夜晚,会为你留一盏灯的地方。」
「在黑暗的夜晚,会为你留一盏灯的地方。」换他在反弹20年后的声音回去了。
老人又笑了。
「年轻的时候,我为了家人打拼,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失去了力量。」老人说。
「失去力量?」他真希望自己不要这样重复人家的句尾。
「失去力量就是失去力量,就是在某一刻,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支撑下去。」
「是像我现在这样吗?」
「你现在支撑不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