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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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特别漫长,浓雾遮住了星空、灯光,天地漆黑一团,仿佛明天不会来临。

该来的还是会来!

卓绍华摸出烟和打火机,不知是手冷,还是怎么,打火机从掌心里一滑,掉在了地上。幸好地上铺着草坪,打火机只是沾了点泥,他擦了又擦,啪的一下,蓝色的火苗在夜色里晃动着。他用手罩着火,点燃了烟。

他可以一天不抽烟,却天天随身带着打火机。这是诸航送他的礼物,那个时候,她让他觉得很满足、很幸福。

烟草的辛辣刺激了味觉,所有的神经一点点苏醒。

不记得最近一次发呆是什么时候,或者是没有过吧!工作繁忙得恨不能把秒当小时,发呆这样的奢侈时光,想都不敢想。

他在银杏树下呆呆地站了三个小时,这里是军区大院的最里端,有一个小门,为了安全,一直都锁着。一棵棵树,高大挺拨,草坪上有简单的儿童游乐设施,老人们常过来遛狗,孩子们爱在这里玩耍。

发呆,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也不会想深想远。想太多,心内会骤增恐惧。但还是恐惧了,他倏地想起久远的一个梦,是在兰州军区出差时,他梦见诸航拖着行李箱,从他和帆帆的面前走开,无论他怎么喊、帆帆怎么哭,她都没有回头,似乎没有一点留恋。

他从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

院中的灯光并不明亮,却清晰地照出诸航眼底对他的怨对他的恨。那一刹那,四肢僵冷,呼吸消失,世间万物都不存在,心,以万米的秒速下沉,落地时,没有了知觉。他没有力量与她对视,只得让自己离开。

这两年,她真的过得很压抑、很郁闷吗?如果她不愿撑下去,说离开,他能留得住她吗?如此茫然无措,不像是他卓绍华应有的态度。可是在爱情面前,谁又敢自信满满?

从不知道,言语会比刀刃还锋利。

口袋里的手机来电铃声,惊醒了他的沉思。

快午夜了,韦政委还没睡。“心里面窝着火,怎么都平静不下来,想和你聊聊。”韦政委应该是在阳台打电话,嗓门很大。

“回家就把工作搁一边,不然,太累了。”卓绍华说道。

韦政委咂嘴:“我比卓将年长许多,但是定力上实在与你相差远了,我就是沉不住气,这个秋天咋这么难熬呢!前面,网络奇兵各分部、军区的其他部门,接二连三被袭,来势那么凶猛,根本不是小喽啰干的事,有组织有计划地进行,他妈的,有备而来。还好,你指挥得当,没什么损失。接着,周边国家掀起一轮对我们的声讨,你说到底谁吃饱了饭没事干,顶着我们的名义,到处兴风作浪,玩栽脏。那种黑军方网站的小儿科,我们会干?我猜测那些小国是在等一个借口,趁机生事。你看南海、东海事端不断,也是这个道理。唉,就怕我们闲着,是不是?”

“政委,喝口茶,消消火!现在没人敢随意真枪实弹地打,打的都是信息战、航空战、心理战。网络奇兵成立是干吗的,就是为应对这些事情。没什么,由他们折腾去,正好丰富网络奇兵的实战经验。”

“哈哈,你在,我就没啥担心的。”韦政委停顿了下,长叹了口气:“只是有时候真想拿把枪,对准那些在背后鬼鬼祟祟使小动作的,射个痛快。还有周文瑾那件事,一想心就堵。”

周文瑾已经失踪近两个月了,卓绍华捏了捏鼻梁:“政委,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下。后面我想休几天假。”

“这个时候?”韦政委为难了:“卓将,你有多辛苦,我最了解。你该给自己放个长假,我一万个同意。可是我是抓思想工作的,专业上是门外汉。现在的袭击这么密集,意外频发,我没本事应对呀!”

“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和你随时保持联系。政委,拜托了。”

“别讲这么见外的话。准备去哪,和谁去?哈哈,瞧我傻了,肯定是诸中校。周文瑾失踪的事,诸中校很自责,你确实要带她出去散散心。那是一次意外,和她没有关系。”

“谢谢政委!”

起风了,银杏树叶落了一地。雾随风幽幽散开,渐渐露出夜色的清辉。

听到脚步声,唐嫂和小喻第一时间从屋里出来:“啊,是卓将呀!”

他下意识地朝卧室看去,虽然亮着灯,却听不到一丝动静。

夜凉如水,寒意顺着浓重的雾气袭来,冷至心尖。他不住地抖。

帆帆站在宽大的玻璃幕墙前,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半张,他没有在夜晚的高空俯瞰过北京的灯海,这壮观的景象让他怔住了。

诸航匆忙洗了个澡,没带换洗衣服出门,她穿了件浴泡,帆帆裹在一条大毛巾里,幸好,屋内的温暖很高,不觉着冷。

“妈妈!”帆帆回身向她招手,毛巾滑下一半,诸航连忙拉上,把他拥入怀里。“好高哦!”帆帆小手比画着。

六十层的高档公寓楼,他们住在顶层,无论是夜晚还是白天,视觉的冲击波都是非常大的,仿佛把古老的都城踩在了脚下。那匹很帅的马,现在品位真是越来越高端。

找上马帅,是情理之中,也是情理之外。抱着帆帆走在夜晚的街头,帆帆有点冷,她带他去了茶餐厅,去了西点店,除了酒吧和网吧,其他店都要到打烊的时间了。酒吧小孩子不能去,诸航决定去网吧坐会。谁知网吧管理员把她拦在了外面,指着帆帆,说未成年人不能进网吧。诸航说我是他妈妈,他不上网,上网的人是我。管理员很愤懑地斥责,网吧空气不好,时间这么晚,你想害孩子呀,是他亲妈吗?

可敬可亲的管理员,诸航惭愧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两人又在街上走了会,帆帆似乎感觉到诸航的焦躁:“妈妈,我们去看大姨。”

诸航苦笑,如果能去就好了。不只是诸盈家,小艾、宁檬、成功,还有酒店,都不能去。这些地方,卓绍华轻易就能找到她和帆帆。

离家出走的戏码上演两次,其实没什么噱头,也不能威胁谁。她承认,今夜,把所有的面纱都撕掉了,能说的话、不能说的话都说了,很多的情绪负荷在一起,盘旋在心头那个“逃”的念头,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突然就想起了马帅。马帅有这个能力替她找一个住处,而她以后也会有办法还他的情。

马帅几乎是欣喜若狂地飞车过来,真是识情识趣的商人,明明一眼就看出她的窘境,却只字不提,把帆帆夸得没完没了。他在北京有几套公寓,不知是为金屋藏娇,还是为炒房产。这套顶楼公寓,设施全面,但看不出有人住的痕迹,什么都是崭新的。

“你尽管住,有啥要求尽管提。呵呵,我做梦都想着有一天你给我这样一个表现的机会。我明天把你和小首长吃的穿的玩的送过来,你想看什么书或需要电脑什么的,列个清单,我去买。”马帅做了个把嘴巴拉上拉链的手势:“我保证这里最安全。我亲自负责后勤。”

帆帆打哈欠了,尽管很困,但是陌生的环境让他又有点不安,他把每个房间都看了看,对诸航说:“妈妈别怕,帆帆保护你。”

诸航眼睛默默红了,帆帆一定很害怕,他这是说给自己听。

这一夜,诸航没怎么睡,很多因素。凌晨时,刚闭上眼,听到帆帆在梦中叫“爸爸,爸爸”,她惊醒过来,呆坐到天亮。她可以用自己的羽翼给帆帆一个委屈的成长天空,她疏忽了一件事:帆帆爱首长。

第二天的上午,马帅像个搬运工,送来了可以让诸航和帆帆几个月不出门都能过得很舒服的物品。诸航陪帆帆玩捉迷藏、读书、唱歌,两个人在玻璃幕墙前席地而坐,看天上的流云,看飞机降落、起飞。楼下有花园,傍晚时,两人坐电梯下去散步,到附近的便利店转转。

手机关机了,路上遇到的人、经过的景物,都像是一个翻新的世界。

“帆帆,这里好不好?”阳光好得像是小阳春,帆帆居然在一丛月季花树下发现了一个蚂蚁窝,蹲在那小半天,看蚂蚁忙碌。

“好!”帆帆朝诸航咧嘴一笑。

“那以后和妈妈就在这住下?”

帆帆举起了小手:“住几天?不能太久,不然唐婶婶和小喻叔叔会把帆帆忘了的。”

帆帆想四合院了。诸航摸摸帆帆的头,大象和蚂蚁是两种结构太迥异的生物,怎么可能生出小象蚁呢!寓言就是揭穿童话伪装的外衣。

夜晚电视的情感节目谈恋人吵架。专家说,吵架不是感情浅,而是用情深。两人在深爱时,一点点矛盾都会让人受到伤害。因为太重视对方,所以放不下。其实,如果不爱,分手也无所谓。但有感情,就要宽解、容忍。爱情,没有不吵架的,但底线是不分手。爱,就是坚持在一起。

诸航嗤之以鼻:坚持,谈何容易?

第三天的晚上,帆帆对玻璃幕墙外的灯海不再有兴趣,洗了澡之后在床上画画。高大的石块、稀疏的草木、歪歪斜斜的房子,是四合院吗?

咚,咚……有人急促地敲门。

“妈妈,我去开门。”帆帆兴奋地从床上跳下。

诸航抱住他,扬声问:“谁?”马帅下午打过电话,他晚上有应酬,不应该来这里的。

“我!”这声音让诸航蓦地不敢呼吸。

“是大姨!”帆帆听出来了,欢喜得小腿直蹬:“妈妈快开门。”

六十层楼,犹如万丈悬崖,似乎没有什么后门可逃。躲无处躲,藏无处藏,诸航硬着头皮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三人,诸盈、首长还有马帅。

马帅双手抱拳,一脑门子的冷汗。“对不住,诸中校,我就是一贪生怕死的小人,我不敢不招。你家首长他……”不敢看过去,从卓绍华在酒店找到他,虽然没说什么,但那眼神写得非常清楚:破坏军婚,等着上法庭吧!

“大姨,爸爸!”兴奋中的帆帆,完全没发觉楼道上空的乌云密布,他摇头摆尾。

诸航低着头,轻轻叫了声“姐”。只是惊鸿一瞥,首长的憔悴,让她都忘了恨他这件事,只留下苦不堪言的心疼。

诸盈把帆帆抱给卓绍华,强装笑颜:“马总,借个地方,我和航航单独说两句话。”

“你请便!”马帅唯唯诺诺。

诸盈关上了门,有一分钟的时间,她一句话不说,只牢牢地瞪着诸航,瞪得诸航汗毛直竖。

“姐……”

啪!

一阵风掠过,左脸颊上落下了一掌。诸航本能地眨了下眼,呆呆地看着诸盈。姐姐打她耳光?

诸盈并不好到哪里去,嘴唇哆嗦个不停,以致话都说不出,手举起又落下,落下又举起,眼眶里瞬间溢满了泪。

“我知道绍华的为人,如果是一般的事,他不会让我知道,特别你姐夫现在身体这个样。绍华已经三天两夜没有合眼,不知有没有有吃饭,他真的是没有办法了,而且他觉得不能再瞒着我,他才来找我。他就往那一站,我眼前一黑。航航,你真是我生的吗,我有教过你这样不负责任吗?”诸盈泣不成声。

“姐姐!”诸航上前要抱诸盈,诸盈推开了她。

“没有夫妻不吵架的,又不是深仇大恨,至于离家出走?你和绍华走到一起,你顶了骂名,绍华背了处分,容易吗?为什么不珍惜?还有我可怜的帆帆……父母在孩子心里是天和地、是全部的世界,你们在他面前争吵,他的世界倒塌了,你知道他的小心有多恐惧、有多忐忑……日后要是留下什么阴影,你会开心吗?航航,你这么自私、任性,真不配做个妈妈!”

“对不起,姐姐,我错了!”只要姐姐不哭,诸航愿意做任何事。

“不要对不起我,你去向绍华道歉,向帆帆道歉!”诸盈拭净了泪,把门拉开。

马帅识趣地走了,电梯口立着卓绍华高大的身影。帆帆趴在卓绍华的肩上,睡着了。爸爸来带他和妈妈回家,他小小的心放下了。

“首长,我太不成熟,没控制住自己的言行,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困扰,对不起!”诸航认认真真地欠身,诚恳地说道。

卓绍华的心咝咝抽痛,这不是他想看到的,如果这样,他宁可她对他吼、对他吵。“大姐,能帮我带几天帆帆吗,我准备和诸航去度几天假。”

啊!他们现在有度假的心情吗?卓绍华腾出手捂住了诸航的嘴,恳切地看着诸盈。

诸盈朝诸航射去凛冽的一眼,愧疚地说道:“当然!绍华,请多包容航航,给她时间。做一个称职的妻子和妈妈,她还没准备好。”

“我也有太多不周到的地方。”卓绍华说道。

诸盈把帆帆抱走了,小喻在楼下等着。卓绍华进了公寓,他没有提回四合院的话,也没提怎么找到马帅的,他静静地坐着,仿佛体力透支,需要休息一会儿,才能缓过来。

诸航给他倒了杯水,他没有接水杯,而是拉过了她,用力地揽进怀里:“不要动,诸航!”这是她柔软的身体,这是她清新的味道,三天两夜后,他失而复得。

“首长,别这样!我们……”嘴巴又被捂住了,带着烟草味的手指。首长最近抽烟很凶吗?

“别轻易地说出那么尖锐的话,那不是你的真心。我有耳朵在听,有眼睛在看,有心在感觉,这两年,我们很好、很好!”温热气息萦绕在诸航的耳畔,低沉嘶哑的嗓音,轻轻叩动她好不容易坚硬起来的心弦,“不要拒绝我,就三天,找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好好地谈。请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们一个机会,给我、你、帆帆一个机会。如果三天后,你对我……依然像现在这样厌恶,我……会……”她是潇洒的风,是飘浮的云,是无拘无束的诸航,留不住,就让她自由自在地飞吧!只要她好,如果痛,如果苦,他都能默默咽下。

他们去了南方。

列车驶出北京站,越往南,窗外的景色越发明绿。普通的二等车厢,座椅宽敞,环境洁净,乘务员讲话柔声轻语,笑容和煦,和列车的名称“和谐号”很搭。对面坐着两个男人,风衣、西装领带,像是出差的公司白领,一落座,就打开电脑,眉头紧蹙地忙个不停。

诸航和卓绍华轻装简行,像旅行在外的一对普通夫妻。诸航固执地把这次出行定义为旅行,而不是旅游度假。旅游度假是纯粹的放松、游玩,旅行是因某种目的而远行。

某种目的……诸航深深吸了口气,抬起迷蒙的眼睛。

“要不要喝水?”卓绍华拧开保温杯的盖子,热气沽沽地从杯中冒出。

首长的黑眼圈太明显了,他不该离家远行,他需要充足的睡眠。检票时,他还在和韦政委通着电话。上车后,他关了手机。这样的公共场所,绝不能让别人察觉到他的工作性质。

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机密工作,其实首长也会累吧!诸航突然意识到。

“我不渴,你稍微闭会儿眼,还有好一会儿才到站呢!”虽然他们的关系已到了崩塌的边缘,但诸航始终认为她和首长不是仇人。她不恨首长,现在不恨,以后不恨,永远不恨,只恨命运的戏弄。

卓绍华轻笑,把保温杯放回原处:“吃面包还是水果?”一袋子的食品是唐嫂为他们准备的。吕姨回老家去了,首长怎么说服她的,诸航没有问。

“暂时不想吃。”

“听音乐?”

“不,就想安静地待着。”

卓绍华摸了摸她的头,拉过她一只手,握在他的掌心里,闭上眼睛休息。

当卓绍华对诸航提出出外度假的要求时,诸航只沉吟了一会儿,就同意了。为什么会答应这个要求呢,诸航的心思非常明晰。真的希望首长能有很好很好的解释,拨开眼前所有的迷雾,让她可以敞开心怀,肆无忌惮地爱首长,也要求首长对她的爱无边无际。

怎会不爱首长呢,怎会不想和他天长地久呢!

悄然打量着首长浅眠的面容,眉宇英朗,鼻梁挺拨,轮廊棱角分明……如果首长没有一个很好的解释,那么这三天就会是她和他最后的交集,N年之后,这之间分分秒秒、点点滴滴,都是他留给她的最珍贵的回忆。

会经常想起首长吧!

情不自禁侧过身子,头靠上卓绍华的肩。卓绍华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嘴角微微倾了倾,荡起一圈温柔的笑纹。

“帆帆刚满月时,你去南京,也坐的这趟车!”

诸航“嗯”了一声,是这趟车,为了圆自己对诸盈撒的谎。那一次,在车站看到姐夫骑着摩托送一个女人,她神经质地以为姐夫有了外遇。然后,在南京又遇到了晏南飞。

这就是命运,无法躲避的命运。

“电话关机,找到大杂院,房门紧锁,撒了个谎让房东开了门,想找到一丝线索,结果在里面忙碌了半天,终于把你的所有东西打包带回了家。我想,这下你就没理由往外跑了。”卓绍华失笑摇头。

首长的记忆力真好,这些小细节记得这么清楚。

“诸航!”卓绍华柔声喊着她的名字,语音拖得很长。

三小时后,他们到站了。南京比北京暖太多了,卓绍华提着行李,诸航手臂上搭着他的风衣。没有人接站,没有专车接送,两人打车去了长途汽车站,又坐了三个小时的汽车,黄昏时分,诸航迷迷糊糊地醒来,发觉眼前有一面大湖。落日的余晖从山峦之间洒下来,湖面上波光粼粼,山上的树叶随风簌簌地落下。空气里浮动着青涩的水腥味,还有一种特别清新的橘香。

“这里的橘子没有浙江黄岩的出名,但是味道也不错。”去酒店还要走一条长长的堤坝,两边水声潺潺,撞击着岸边的石块,“原来仅仅是一座水库,现在改成旅游景点,叫天目湖。这个季节人很少,非常安静。”

确实安静,堤坝上只有他们两人。“首长对这里很熟?”诸航看着附近的山林,山林深处的璀璨灯光,应该是他们要入住的酒店。

“五岁时姑姑跟老师来这里写生,爸妈那时都忙,她把我也带过来了。是仲夏的季节,荷花开得最好。”

“你一个人和谁玩?”

“不玩,我也学着写生。”

诸航停下脚步,呼吸缓慢。一阵阵波浪卷过来,脚下的石块仿佛随之摇晃着。“小的时候,首长是不是很爱画画?”

“老师说,我的天赋比小姑姑好!不只是画画,我还想学过吉他。”卓绍华失笑摇头:“很吃惊我也有文艺男的潜质吧!帆帆很像我,但是他比我幸福,他有一个溺爱他的妈妈。”

原来帆帆的天赋遗传自首长,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呢,不,不是想不到,而是她不愿往这里想,她的眼睛被贪婪蒙住了,她不愿帆帆与佳汐有一点相似的地方,不要首长的心里有佳汐的位置……

“帆帆奶奶对首长期待很高。”

“将门不能出犬子,不然就是耻辱。我的双手生来就应该是拿枪而不是握画笔的。”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首长心里的梦还在,所以发现帆帆的天赋后他欣喜若狂,所以……首长对佳汐一见钟情!卓阳没有撒谎。

爱,都有一个源头的。

“帆帆性格像你,活泼开朗,不像我中规中矩,坏家伙遗传了我们俩人的全部优点……诸航,怎么了?”

诸航突然的沉默引起了卓绍华的注意。

“走吧!”诸航抢步向前走去。肯定了帆帆是她的孩子,为什么心情还是乌云重重呢?其实她的纠结早就不在这里了,帆帆是她生的,是她带大的,不管怎样,她都会爱他。

“两位是要大床房还是标准间?”登记时,总台小姐问。

韦政委又打来了电话,卓绍华转过身接听。“标准间!”诸航回答道。

房间很有特色,一推开门,就看到一篓青色的橘子,还有一小匾的菱角、花生,藤编的花瓶里插着山上摘来的野菊花,推开窗户,正对一面湖水。仰起头,一轮弯月挂在天边。他乡的月格外明吗,还是这里的空气清新,这月看着似乎比在北京的哪一晚的月都要皎洁。

如此恬美、宁静的夜色,如果不是带有目的旅行,今夜,应该是一个美丽的良宵!

良宵!诸航脸颊微微泛着红,最后,无声地叹息。

洗过澡,卓绍华才回来,翻出手机电池充电。刚刚一通电话,讲到手机罢工。“是下去吃饭还是叫酒店服务?”诸航问道。

“来天目湖,怎么能不吃沙河鱼头呢!当然下去吃!”卓绍华看着诸航,皱了皱眉,去洗手间拿了条毛巾,擦拭着她的头发,“山里晚上温度低,头发不擦干会冻着的。”

诸航没有躲避,乖乖地低下头,两手轻拽着卓绍华的衣摆。

沙河鱼头好大的一盘,有红烧,也有白烧。卓绍华点了白烧,端上来时,汤面上洒着一层碧绿的香菜,鱼肉白白嫩嫩。另外又点了些山里的菌菇和当地的特色家常菜,没有要酒。

卓绍华给诸航盛了一碗汤,向服务生要了点胡椒粉,撒了几粒。“这个喝着起暖。”

诸航嚼着饭粒,对服务生说:“能帮我们换一碗松软点的饭吗?”服务生有点惊讶,老年人才要吃松软点的饭,他还特地给他们盛了有嚼劲的饭。

“他这两天胃不太好,太硬的饭不好消化。”

服务生明白了,连忙给两人把饭换了。卓绍华静静凝视诸航,舍不得眨一下眼睛。这孩子抱着帆帆离开的两夜三天里,他喝不下一口水,咽不下一粒饭。诸航是冲动,但有帆帆在,他知道两人一定会好好的,而且不可能离开北京,因为诸航走得匆忙,一切证件都在家里。但他就是找不着她了。她给谁打了电话,对谁倾诉了心情,谁帮助了她,她依赖了谁……一个个问题把他吞噬进一团黑暗之中。他列出一份详细的名单,诸航去过的地方,常去的,不常去的;诸航认识的人,熟悉的,仅仅认识的,他大海捞针似的一个个查询。拨通马帅电话,马帅就是愣了一秒,他闭上眼,心口一紧。

服务生热情介绍,沙河鱼头是当天由渔民从天目湖中捕上来的,不喂一点饲料,野生的,在别的地方都吃不着。要是在旅游旺季,有时想吃都吃不到。

“为什么我们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渔船?”诸航问道。

? 服务生笑了:“你明天早晨起床后再看看,那是我们天目湖一景。这个季节,特别是在晴朗的早晨,个大的梭子鱼往往会露出湖心,一二十个一群,呆呆地静在水里,许久动一下,水面上荡起丝丝波澜。”

“晚上可以在湖畔散步吗?”这是卓绍华问的。

“湖畔竹林里有小径,就是竹叶都落了。要是听到什么声音,别害怕,那是苍鹭在踱步。”“你讲得好有诗情画意。”诸航夸道,光是想象那画面,就心动了。

服务生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就是靠旅游吃饭的,再说你们那么远过来,总要有点收获。”

?收获,希望有吧!诸航转眼看对面的卓绍华,他也在看她。

?这个季节去湖畔散步,得把自己裹暖了。落日下的湖面是金色的,月光下的湖面则是银色的,落在小径上的竹叶踩起来脆脆的声响,鼻息间橘香更浓了,大概橘林就在不远处。湖面慢慢寂静下来,没有鱼跃来打破沉默,鸟儿不再啼叫,连树叶在这寂静的深秋空气中也停止了颤动飘落。

小径是特地为游人而建的,一会儿就到头了,再向前,是一簇芦苇,蓬蓬的,特别茂盛的样子。

这么美丽的月夜,这么宁静的湖水、山林,仿佛脱离了红尘俗世,美好得令人屏息。诸航摸了下鼻子,鼻尖冰凉。卓绍华就站在她的身边,似乎也被夜景陶醉了,久久都没出声。

这一刻,这个世界里真的只有他们两人。“首长……”

“诸航,我做不到。”卓绍华气息一重,声音坚韧有力:“我……不放你走,哪怕你无法继续喜欢我。所谓的邂逅,其实都是等待很久,只是有时我们自己不知道。从你怀孕那年的六月到现在,每一天,对我人生的意义都是厚重的。我选择做一个自私的男人,我已经不能失去你了。”

首长太高了,诸航微微扬起脸才能与他对视。首长的眼睛很深很黑。

“从七月起,忙于繁重的工作,疏忽了对你的关心,以致到了这一步才发觉我们之间出现了许多问题,作为丈夫,真的很惭愧。之前,其实也有所察觉,我却自以为是认为这都是小事,等忙完这一阵,我再好好和你沟通。这非常错误。有些话还是要说出来,不要以为对方肯定明白就选择沉默。对你电脑的监控,这件事是我指派的。对于你这样的IT天才,监控那么久都没发觉,这是对你技术的羞辱,更伤了你骄傲的自尊。你不能原谅自己,也不能原谅我。因为是我,你才不设防。”

诸航气息哽在喉咙,令她胸口发闷。是不是在首长眼中,她就像一台中文显示屏,什么都写得明明白白。

“既然对你如此了解,为什么还执意如此?诸航,那个西蒙来中国,不只是旅游和找你叙旧的,他有一项特别的任务。”

“你监听我的对话?”诸航不自觉地白了脸。

“小喻那次监听被西蒙识穿,是失败的。你在孟买和西蒙一起执行任务时,我动用了情报机关,对他进行了深入调查。不仅仅是一个男人的吃味,同时我也要确保你的安全。”

“他会威胁到我的安全?”首长小题大做了。

“有一天,父亲给我看了一份美国中情局发过来的世界IT精英排名名单,西蒙排第一,你排第二。从那天起,有一丝风吹草动,我都会草木皆兵。我不能让你有半点闪失。”

诸航抓狂了:“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什么鬼排名,难道因为别人的几句话,我就会傻傻地抛下现在,跑去做黑客?”要做,她早做了。

“江湖是险恶的,你不会为别人的几句话就跑过去,别人也不会为你一句轻飘飘的拒绝,就放弃你。”

“他们能怎样,绑架我?”诸航不耐烦地说道:“好,就算他们能绑架,黑客这个工作,就是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不从也没用。”首长警匪片看多了吧!

“诸航,他们的方式,可能是我们想象不到的、让你不得不屈服的。”

诸航越来越觉得首长的行事作风让人捉摸不透,简直完全不能理解。“于是,你就监控我的电脑?”

“你太年轻,一直做的技术工作,没有接触过复杂的环境,而且你太义气、率直。西蒙公然把你约出去谈事,就是看穿了你。你回家果然对我没提一字有关西蒙的话,如果我问,你不以为是,必然反感。监控你的电脑,假使有什么诡异的邮件,我可以第一时间发现,第一时间防卫。”

“也许我考虑事情没有首长周到,首长这样的做法是防患于未然,没有错,但是我没有收过任何诡异的邮件。”

卓绍华的缄默像子夜一样深重,压得诸航无法自如呼吸。“你还在别的地方发现了异常迹象?”她有那么价值连城?

“是,一个陌生领域。”卓绍华停了停,目光从诸航的脸上细细掠过,有件事在他心头压了很久,他迟疑了下,还是选择了噤声。

诸航记起来了,首长曾经对她说过。“首长,你监控我电脑的做法让我有受伤的感觉,这番解释,我接受。但是,这不是我们之间的主要问题。”

“还是佳晖?这件事,从来都不是一件事。”卓绍华挫败而又微恼,他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外遇、出轨的怀疑对象。

“是的,尽管你送她去留学,替她找工作,帮她安排房子,把她的朋友推荐进卫星基地筹建指挥部,陪她喝咖啡、看画展,雨天接送……”她说出来了,一口气,努力了,不会有遗憾了,可是为什么心会一阵阵地酸涩?“我统统没有当一回事,我信任首长的人格,你做的这些,都是看在佳汐的面子上。那么,可否就此打住,从此后,首长不要再见沐佳晖,不要和她有任何联系。她不是军中的职员,如果首长有工作需要咨询,孟教授比她水平高。首长做得到,就说好,不要对我撒谎,如果做不到,就什么都不要说。”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窒息的胸口似乎好转了一些,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清晰的痛楚。就在心上的某一个位置,正沿着血脉,向四面八方蔓延,一直蔓延到手指尖和脚趾,仿佛身体的每一处都在隐隐作痛。

“傻孩子!”隔了一会儿,耳边响起了卓绍华低沉的嗓音,“是佳晖对你说了什么吗?”

诸航不答,微微闭着眼。首长,快说好,不然就撑不下去了。

卓绍华叹了口气,扳过她的肩,让她与他对视:“既然相信我的为人,为什么还要被别人的话所左右?”

如果只是只言片语,她还有抵抗力,她是亲眼所见,在国防大学,雨中那一幕彻底颠覆了她对首长所有的了解。

苦笑、自嘲、不抱希望,她死心了。首长光明磊落、雷厉风行、一言九鼎。佳汐不只是在他的心中烙下了印,而是已融入了他的骨子里。是挚爱,才如此迂回。

“你做不到,对吗?因为忘不了佳汐,所以放不下佳晖。就像乔峰对阿紫,不管阿紫如何刁蛮任性、做出任何出格的事,乔峰都能原谅她,因为他深爱着阿朱。”诸航看着卓绍华的眼神慢慢冷了,她没有再隐瞒的必要,让事实裸露出本来的面目,或许狰狞,或许丑陋。

“首长,你知道吗,其实当初佳汐找的孕母不是我。那是一个电影学院的大四生,是我陪佳汐签的代孕合同。受孕非常顺利,佳汐替她租了一套公寓,但是就在她怀孕四个月时,她突然消失了,骗走了佳汐四十多万元。佳汐一下病倒了,四处打电话向别人借钱。看着佳汐那样,我自责不已,主动提出帮她代孕。后来,也就是得知晏南飞是我父亲的那个晚上,我遇到了那个大学生,她在街头表演,她告诉我她的失踪是佳汐预先和她讲好的一出戏,演给我看,就是让我有负罪感,让我主动提出代孕,因为我身体健康、性格义气,而且智商高,是很好的受孕载体。再后来,我从成功那里听说,佳汐一幅画可以卖到五十万。呵,你说我有多蠢。首长,我说这些不是要让你看出真正的佳汐是什么样的人。过世的人,是非过错,都应入土为安。我相信她很爱你,不爱不会做出代孕这么疯狂的事。我只是想如果那不是一出骗局,那么首长现在的妻子应该是那位大学生。”

这么长的一段话,要怎样的勇气与力量,才能说出。如同一把极钝的刀子,一下一下割着血肉,如今她终于把它抛了出去,换来血肉模糊的轻松感。

两个人的世界太窄,要么离开,要么全部。首长的怀抱很大、很温暖,但她会说服自己不再留恋。

夜色很深很广,星辰遥远而又明亮,她抬起手,在空中抓了抓,讥诮地笑了:猪怎么摘得了星?

卓绍华眉头紧深拧,坚毅的下颚紧绷成一道仿佛冰封的线条:“我们在一起的这两年,你就是这样理解的,我娶你不是因为你叫诸航,而是因为你生了帆帆?诸航,你怎么厌恶我都可以,但是请对自己尊重点。”湖光潋滟间,他的眼中第一次不带宽容、温和、宠溺,满满的失望、愤然、忧伤像海洋,一望无际。

诸航的身子震了下,突然不敢面对卓绍华,她低下头:“首长,我这样的问话很蠢也很不讲理,可是偏偏弱智地想知道,如果……佳汐还在,如果我和她同时出现在你面前,在第一眼,你会爱上谁?”

卓绍华不作声,只是放开了诸航的手。

手腕处丝丝的疼痛,首长原来也能这样狠。卓绍华的沉默在诸航的意料之中,因为这世界没有“如果”,因为她若和佳汐同时出现,在首长合适的年纪,她还是一个读中学的孩子,因为佳汐和首长有着太多共同的兴趣爱好……所以只有佳汐。

一对璧人,天下无双!

“我想我是明白首长的,其实换作任何人,喜欢的人离开了人世,那份情就已永恒,无法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即使重新开始一份新生活,却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去爱了。宁檬总是爱说人很贱,拥有的时候不知珍惜,失去时才知道那是一件什么宝贝。”

卓绍华迎风站立。她这是在说他对佳汐,还是她对周文瑾?莫非之前说的那些,她只是在寻找一个借口……

一念之间,咫尺成天涯。

“夜深了,回房间吧!”卓绍华的语气淡漠异常,他率先转过身去。再待在这,他将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

上了河坡,听不到后面有脚步声,他回过头,只看到诸航的身影向前一倾,“扑通”一声,湖面上绽开了一朵大大的水花。

柔和的灯光如水般倾泻在诸航的脸上,她睡得很沉,眉目平静得近似美好,俏皮的嘴唇微微翘着,一只脚不安份地从被中伸了出来。

卓绍华叹了口气,拉了拉被子,俯身在她的眉心间轻轻落下一吻。现在,也只有她安睡时,才这么乖巧,才不会对他疏离,才不会说出刀子般锋利的话语。

三天的假期,因为诸航的一场高烧,已经过去两天了。他们之间仍旧天寒地冻,春天仍然很遥远,或许就不会再来了。

卓绍华伸手拭了拭诸航的额头,热度已经退了,他把灯熄了,轻手轻脚走到椅子边坐下。对面属于他的那张床形同虚设,这两个晚上他都在这把椅子上度过的。身体明明已经疲乏到了极限,神经却偏偏特别清明,窗外飘过一片落叶,都会下意识地看过去。脑中犹如放电影般,从初遇诸航到湖边的一席话,一个场景一个场景,来来回回地播放。这两年的生活,于他来说,是五彩的、丰满的、立体的,人生多了许多第一次。如果记忆如框,每一天他都想装进框中,挂在墙上,他想画面中的自己,表情一定很丰富,叹气多,微笑更多。

为什么诸航的感受与他南辕北辙,是他的心意没有准确传达,还是她的心……已飞远。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睁开眼时,冷不防对上诸航清澈的眼眸,几乎吓了一跳,然后才开口问道:“感觉好点了吗?”

诸航的嗓子有点哑,热度烧的,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哦,天亮了。”

其实没有那么亮,晨光还挡在山外,湖面罩上一层薄雾,依稀可以看到几条渔船的身影。

诸航说第二句话前喘了好一会儿:“我不是因为想不开跳湖的,我以为芦苇旁边还有路,想往前再走走,没想到下面是湖。”

卓绍华点点头,沱江边长大的孩子,哪个水性不好。哪怕是世界末日,诸航也不是会轻易认命的性格,除非她认为不值得努力。

“要不要喝点水?”水壶就在手边,倒了半杯,微微摇晃着杯身,这样散热比较快。

诸航扶着床沿坐了起来,高热之后,脸色有点蜡黄。“我认真考虑过了,我想去温哥华住一阵。”这是她的第三句话。

摇晃的水杯戛然停下,水惯性地在杯中晃荡几下,差点泼出杯外。

“你不要告诉我什么名单什么黑客组织很危险,其实首长也没证据,一切都是你在臆想、猜测。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和首长没有任何关系,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知道现役军官不经批准是不能出国,但是以学术交流的名义,可以很快出去。他……前一阵做了阑尾炎手术,恢复得不太好,我过去看看他。那座城市我待过,比较熟悉。”

他也去过,以游客的身份,在植物园门口看到她和西蒙晨跑,他只能看着,连声招呼都不能打。她却认出了他,送给他一束满天星,星星上放着一只猪猪玩偶。

那时,他的心快乐得都飞上了天。只是这份快乐,太短暂。

“我想离开北京,哪怕是不长的日子。再留在这儿,我和首长只会互相伤害,我会变成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非常讨厌的人。我不要这么抑郁地过着,合则聚、不合则散,为什么要把日子过得这么纠结、麻烦?所以不要留我。”

他不留,留也留不住。无论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了。一直以来,小心翼翼防护着,连监控她电脑这样的事都做了,生怕她受到诱惑、受到伤害,结果,一切枉然。

他有他恪守的底线,他有他恪守的尊严。

合则聚,不合则散,天马行空的诸航!卓绍华淡笑,咽下满口的苦涩。“请好好和帆帆道个别。”这是他唯一的要求。

说完,他就开门出去了。

诸航没想到卓绍华答应得如此爽快,她已经准备好一大番反驳的话语。衣衫又湿透了,头发根也湿漉漉的,身子仍然很虚,讲几句话,就气喘吁吁。

诸航隐约记得,在高热晕睡时做了个梦。梦里,一片蓝色鸢尾花海,没有边际,她一直在跑,迷失了方向,突然听到大首长的声音:你看,我自制、沉稳的儿子,一沾上你的事,就不能冷静地分析、考虑,你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也问自己,就这么醒了。卓绍华撑着下巴在打盹,连睡着时坐姿都笔直挺拨,想想他有多紧绷。

早饭是服务员送来的,医生过来为她量了下体温,说热度完全退了,但要多喝水、保暖。“这次把你老公吓坏了。”医生微笑说道。

突然落水,她惊得一时忘了反应,直到首长把她抱上来才缓过神,之后就是冷得上下牙打着颤,再后来,就不记得了。

她轻轻“嗯”了声。首长早饭在哪吃的?

午饭前,诸航起床了,洗了个澡,换了身干衣,虽然身子软软的,但感觉已经很舒服了。

午饭仍然是服务员送上来的,精心炖制的野鸭汤,连没有胃口的诸航闻着都觉得特别香。

卓绍华是下午回房间的,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他拿出行李箱,把两人的衣服装进去。告诉诸航,南京军区的车在楼下等着。

来接他们的,一位司机,一位上校,和卓绍华年纪相当,一路上两人都在谈着熟悉的人。专车接送,三个小时的路程仿佛缩短了。他们直接去的机场,机票当然已预订好。

诸航此刻才知道,坐二等车厢的动车、挤公共汽车,那才是二人世界,现在,他们只是浩瀚宇宙里两个细微的粒子,被风一吹,就是千山外万水间。

出了机场,就看到小喻高举的双臂。

推开四合院的院门,帆帆的笑声像春风般扑过来:“爸爸,妈妈!”他看看卓绍华,看看诸航,小嘴咧得大大的。让卓绍华抱,手要诸航拉着,三人并排走向厨房。

诸盈和唐嫂一起做晚饭。“帆帆今天都开了二十次门。”诸盈瞪了诸航一眼,嗔道:“都是你不懂事。绍华,累了吧?”

“让大姐操心了。”卓绍华浅浅笑:“我还得赶到部里去有点事,给我留点晚饭,大姐的厨艺可是不常尝到。”

“以后和航航多回家,想吃什么,我给你做。”诸盈说道。

“好!”卓绍华亲亲帆帆:“爸爸要去上班了,和妈妈玩去,但不要累着妈妈,妈妈昨天生病了。”

“妈妈生病时,爸爸有喂妈妈吃药药吗?”帆帆小大人似的露出一脸担忧。

“有!”

“妈妈吃药乖不乖?”

“比帆帆乖!”卓绍华刮了下帆帆的鼻子,让帆帆下地,扭头看诸航:“晚上别等我,早点休息。”

诸航短促地笑了下。首长这是做给姐姐看的,让姐姐觉得他们和好如初。这一天,首长对她说的话屈指可数,目光几乎没有交会。

回头看看这三天的旅程,走了那么远,仿佛只是为了生一场病。

卓绍华夜里什么时候回家的,诸航不知道,诸盈临走前,对她又是一通碎碎念,念得她困到不行,一沾到枕头,都忘了和帆帆说晚安,她就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的早餐,三人一起吃的。帆帆会像模像样地抓筷子了,夹着的一块炒馒头片掉在桌上,他镇定地放下筷子,小手一伸,抓了往嘴巴里一塞。吕姨走后,唐嫂又要带帆帆又要做家务,特别忙。诸航把帆帆所有的事都接过来了。怎样向帆帆好好地说出国的事,诸航一直没想到办法。

又过了三日,诸航接到指挥部常务指挥的电话,通知她十一月中,有个学术交流会议在温哥华召开,组织上决定派她去参加。

诸航握着话筒,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她都没打申请报告呢!她立刻给卓明打了个电话,卓明的秘书接的,说卓明今天在视察海军,非常忙碌。诸航说那我晚点再过来,秘书沉吟了下,坦白告诉诸航,卓部长这两天心情不太好,没什么大事,还是不要打扰,昨天对卓将发了好大一通火,他最心爱的一只紫砂茶壶都摔了。

“工作上的事吗?”诸航屏住呼吸。

秘书低声笑:“应该是诸中校的事吧!诸中校目前的工作属于国家特级机密,严令不得出国,除非是战争特殊时期。卓将找卓部长说情,说一切后果他来担。呵,这事怎么讲呢,诸中校当然不会做出背叛国家的事,但是太冒风险,卓将等于为诸中校赌上了自己的前程和声誉。”

深秋的白昼在消逝,夜降临了——城市的夜并不黑暗,因为还有着路灯,只是披上了一层夜之轻纱。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让诸航慢慢坐下来,帆帆跑过来对她说着什么,她没有回答,握住帆帆两只小手贴向两腮。

“帆帆,妈妈和你讲过,你有几位外公?”

帆帆举起两只指头:“两个。一个是老外公,是大姨的爸爸。一个是外公,是梓然的爸爸。”

“帆帆还有一个外公,是妈妈的爸爸。他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妈妈想去看望他。”

“帆帆认识他吗?”

“认识的,帆帆那时是小婴儿,他还抱过你。”

帆帆松了口气:“那他一定也喜欢帆帆的,妈妈带帆帆一块去。”

狡猾的坏家伙,绕着圈想跟去。“爸爸回到家,妈妈又不在,帆帆又不在,都没人说话,会很孤单。”

帆帆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妈妈,让外公不要住很远很远的地方,搬到梓然家隔壁,这样,帆帆可以和妈妈一起去看他,然后晚上还能回家陪爸爸。”

诸航捧着帆帆的小脸,亲了又亲:“好,妈妈和外公说说。”

帆帆的思想工作似乎是做通了,诸航心中卸下一块大石。晚饭前十分钟,院门外有汽车声,卓绍华回来了。小喻没有把汽车入库,应该是饭后还要出门。从天目湖回京后,不管多忙,卓绍华都会坚持和诸航、帆帆一起吃早饭和晚饭。晚饭后,他有时会回去继续加班,有时在书房待到深夜,仿佛他和诸航前一阵的角色调换了下,有意无意就错开了两个人私下面对的时间。

等到帆帆咽下嘴里最后一口饭,卓绍华站起身来,诸航叫住了他。

他依然会专注地看诸航,但是眼中已没了往昔的温柔。

“去温哥华的事,让首长费心了。”诸航呼吸有点艰难。

他轻轻“哦”了声:“能够办成的事,谈不上费心。我能为你做的事有限。温哥华的气候比北京好,好好地玩。见到晏叔,代我问候他。”

首长应该知道她出发的时间,但诸航还是想说一下。“我十一月中走。”离现在还有一周的时间。

“嗯,我和帆帆送你去机场。”说完,他留给诸航一个匆匆疾行的背影。

接下来的这一周,诸航陪帆帆去上了一趟画画课,带帆帆看了场电影,还陪帆帆去早教班呆了半天,让帆帆提前适应学校的生活。

诸盈对于诸航去温哥华的事有点质疑:“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姐夫做手术时,他恰巧也在医院,阑尾炎发作。我手里的工作刚好告一段落,时间宽裕,组织上安排的,要服从。”

诸盈叹了口气:“帆帆又要想妈妈了。”

“姐姐帮我多陪陪他。”

“航航,姐姐是偏心,但是说句公道话,你这个妈妈做得真不怎么样,也只有绍华包容得了你。早点回来。”

诸航扭头看着和骆佳良牵手在小院中散步的帆帆,心中泛起一缕无言的酸涩。只是包容呀!

很快就到了出发的日子。诸航就一只背包一只行李箱,卓绍华提着放进后备箱里,小喻开的车,唐嫂叮嘱诸航,每天都要打一通电话回来。诸航的目光掠过客厅、书房、客房、卧室……院中的草草木木,她低下眼帘,咬了咬唇,拉开车门。

无论相爱还是离开,都需要勇气。

去机场的路上,帆帆表现挺好,一进候机大厅,卓绍华推着行李帮诸航办托运手续时,帆帆突然闹起了情绪,从诸航怀里挣脱下地,爬上行李箱,怎么都不准机场人员碰。

“妈妈今天不走,外面没有太阳。”他还找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妈妈和外公说好了,等不到妈妈,外公会担心。”诸航轻声细语地给他讲道理。

帆帆直摇头:“妈妈和外公再说一次好了。”

来的路上堵车,留给办理手续和安检的时间并不多,卓绍华从行李箱上把帆帆硬抱起,帆帆哇地放声大哭。是真的哭,眼泪和鼻涕迸流。“我要妈妈,我要妈妈!”他两条腿直踢,向诸航扑来。

“帆帆乖,和妈妈说再见!”卓绍华替帆帆擦着眼泪,柔声轻哄。

“不说,就不说!”帆帆哭得都打嗝了。

“首长,我走了。”诸航从机场人员手中接过登机牌。

“保重。”多么奇怪,此时,他的心里还在暗暗希望诸航放弃去温哥华。

诸航艰难地向安检线走去,帆帆的哭声刺痛了她的耳朵,刺痛着她的心。很想回身再抱一抱他,亲一亲他,也想看看首长脸上此时是什么表情。诸航不敢回头,她只能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愣住。右脸颊印上仓促的一吻,熟悉的气息、熟知的嗓音。“早点回家,我和帆帆等你!”这句话还是想说给她听,不管她愿不愿意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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