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过之后,他有了主意,去摘了几十根长柳条,三根编作一股,箍住树身扎紧,边上编一个蹬脚环。向上每隔两尺,一道道编上去。边蹬边编,不多时,便攀到那根粗枝上。他爬到枝头,却发现离墙头还有三尺多远,得跳过去才行。他从没做过这等事,又怕又欢喜,瞄准墙头,大叫一声,奋力跳了过去。那凌空飞跃之感,让他无比欢欣。可跳到墙头上后,双脚根本难以立稳,身子晃了几晃,倒头栽了下去,重重摔到地上,顿时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日光在顶上刺眼闪烁,已是正午了。
我昏了一个多时辰?他分外惊喜。
他一直好奇人昏过去是何等情状,曾叫犄角儿拿捣衣木槌用力砸他,犄角儿却始终不肯用力。他便自家朝墙上撞,头破血流,却仍没昏成。犄角儿哭嚷着死拽住他,他只得作罢。这回终于领略到了。
原来,昏过去便是昏过去,除去坠地时咚的一声、后背和内脏跟着猛一震痛,其他全记不得。倒是醒来这会儿的滋味极新鲜,并未尝过:头发晕,脑里有嗡嗡声;眼珠有些发胀,看物似乎有些虚影;后背酸痛,第四、第五两节 脊椎骨尤其刺痛;左边肺叶似乎被震伤,有些揪痛??细细体察过后,他左右一瞧,那株大柳树竟在身侧,自己仍在墙外,并没有栽进墙里。他一愣,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内脏被扯痛,疼得咧嘴大叫。
半晌,他才费力爬起来,周身似乎处处都痛,一条腿扭了筋,却还能走动。他笑着想,若是摔残在这里,动弹不得,又没人救,那等情形才更绝。不知自己是要竭力求生,还是索性躺在这里,细品等死的滋味?从一端看,求生是造物之力,等死是自己之心,不知造物和己心,哪个能胜?从另一端讲,造物也有致死之力,等死乃是顺从;求生,则是不愿听命,以己力抗造物。此外,这两端之间,还有个中段——在这绝境之中,毫无求生之望。若依然竭力求生,是用己力助造物,以求奇迹;若只等死,则是看清己力与造物之限,无须再争,休战言和??他越想越好奇,竟有些遗憾自己没有摔残。
当然,没摔残也有没摔残的好。比如如何翻过这高墙。爬树看来不成,他便瘸着腿,慢慢往前,一路查看。
绕到后墙,见那里有扇小门关着。他过去推了推,那门竟应手而开——
五、舞奴
陆青饱睡了一场,醒来时,日头已经西斜。
他睁开眼,见窗纸被霞光映得透红。这一向,他疏于清扫,桌面、椅面、箱柜上都蒙了一层灰。原先,他若见屋中不净,心便难静。这时瞧着那些灰尘,细如金沙,竟有一番空静寂远之美。他不由得笑了笑,净与不净,因境而转,自己之前太过执于一端。
他出神许久,才起身洗脸,生起火,煮了一碗素面,坐到檐下那张椅上,边吃边瞧院里那株梨树。那梨树新叶鲜茂,被夕阳照得金亮,浑身透出一股欢意,要燃起来一般。他又笑了笑,连它都不安分了。随即又想到,万物皆动,何曾有静?又何须执守?正如《周易》中那句“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他对“自强”二字仍觉不甚中意,强便少不得勉强,勉强便不顺畅。人间大多烦恼皆来自这“强”字。不过,这一句总意,他头一回有些赞同,细忖了一番,去掉一字,又调了一字,改作:“天行健,君子自然不息。”
这样一改,他才觉顺意。面也吃罢,便去将碗箸洗净,取了些钱装进袋里,出去锁了院门,缓步进城,去寻访一位名妓。
有人曾见王伦与唱奴李师师同上游船,李师师乃汴京花魁,等闲不会见人,陆青因此想到了舞奴崔旋。
五六年前,一个妓馆老鸨带了一个女孩儿,来请陆青相看。那女孩儿便是崔旋,当时才十三四岁。小脸尖秀,双眼细长。眉如燕尾,向上斜挑。身形瘦巧,又穿了件深紫窄衫,乳燕一般。老鸨牵着她进来,要她施礼,她却甩开了手,先走到一边,仰头看那墙上挂的邵雍先天图,那图集合伏羲八卦与文王六十四卦,演化乾坤流变之象。她瞅了一阵,才扭头问:“这勾勾叉叉,画的是些什么?”一对小眼珠异常黑亮,目光则银针一般,直刺过来。陆青并未答言,她一撇嘴:“你也不懂,白挂在这里唬人。”老鸨忙摆手阻住她,将她拽到陆青面前:“陆先生,您给相看相看,这女孩儿将来可成得了个人物?她样样都好,只是这性儿,小驴子一般,叫人心里始终难把稳。”
陆青注视崔旋,崔旋也斜着头,回盯过来,毫不避让。瘦嫩小手还不住抠弹指甲,剥剥响个不住。陆青当时给她判了个“反”字,时时逆向人意,事事都求不同。运得巧,技惊世人;行得拙,自伤伤人。
陆青当时还见到,这女孩儿心底里,有一股怨痛已生了根。正是这怨痛叫她如此反逆难顺,此生怕都难消难宁。他却不好说破。崔旋听他讲解时,先还一直冷笑,后来似乎觉察,目光一颤,却迅即扭开了脸,又去望那墙上的先天图。直至离开,都没再看过陆青一眼。
过了三四年,崔旋以精妙舞技惊动汴京,名列念奴十二娇。她事事都好逆反,慢曲快舞,轻歌重按,更能立在倒置花瓶上,或静伫,或急旋。又只爱穿乌衫黑裙,人都唤她黑燕子。
歌不离舞,十二奴中,她与唱奴李师师最亲近,陆青因此才想到去她那里打问。
崔旋的妓馆在朱雀门内曲院西街,原先名叫寻芳馆。她成名之后,改作了乌燕阁,那楼阁彩画也尽都涂作黑漆。陆青行至那里,已是掌灯时分。见那黑漆楼檐挂了一排镶铜黄纱灯笼,配上彩帘锦幡,倒也别具一番深沉妩丽之气。
他走进正门,那老鸨正在里头催骂仆人点烛,扭头见是他,忙笑着迎了过来:“陆先生?您下仙山、降凡尘了?这两年,您闭关锁户,我这里女孩儿都没处叫人相看。那些相士眼珠里印的全是银字铜文,哪里能瞅清楚人影儿?”
“林妈妈,我今日来,是有些事向舞奴讨教。不知是否方便?”
“旋儿?陆先生有什么事问她?”
“唱奴。”
“李家姐姐?她们姐妹俩已经有许多日子没聚过了。”
“此事关乎我一位故友,只问几句话便走。”
“这??旋儿这两日又犯了旧脾性,昨天蔡太师的次孙蔡小学士邀她去西园赏牡丹,她都推病不肯出来。好在那蔡小学士性格宽柔,一向知疼知怜,并没有说什么,还差人送来了些鲜牡丹。又托话教我好好惜护旋儿,莫要损了她那娇躯燕骨。陆先生,您先随我到后头阁子里坐坐,我上去问问,她若不肯下来,我也只好赤脚过河——没筏子。”
陆青点头谢过,跟着林妈妈走到后院一间阁子里,林妈妈叫人点了茶,而后便上楼去了。陆青见那阁子里也一色黑漆桌椅,装点了些彩瓷、铜器、锦绣,甚为雅丽。正中靠墙一架黑漆木座上,摆了一只建窑大黑瓷瓶,插了十几枝鲜牡丹,紫红与粉白纷杂,如云如霞,是牡丹绝品,号称“二乔”。陆青一向不爱艳物,这时见那牡丹衬着一派墨黑,艳气顿消,如妩丽佳人深坐幽阁,妍容自珍。
他正在默赏,锦帘掀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浑身上下一色黑,袅如一笔东坡墨柳。第二眼,陆青才认出是崔旋。比几年前高挑了许多,却也越发瘦细,那双细长眼带着深冷倦意,望过来时,目光似有如无。她嘴角微启,强带出一丝笑,懒懒问了声“陆先生”,随即走到那黑瓷花瓶前,去瞧那牡丹,口中淡淡问:“妈妈说,陆先生有话要问我?”
“我是来打问唱奴李师师。”
“她?”崔旋冷冷笑了下,“陆先生问她什么?”
“她与我一位故友近日在一处——”
“哦?她已经失踪了三个多月,又活回来了?”
“我那故友名叫王伦,不知——”
“我不认得。”崔旋伸手摘下一朵牡丹,片片揪下花瓣,不住往地上丢。嘴角笑着,目光却射出一阵冷意,“人都说我和李师师好,陆先生难道也没猜出,我恨谁,才会跟谁好?”
陆青心里一沉,却不好说什么,便抬手一揖:“多谢崔小姐,叨扰了。”
他刚要转身,崔旋却忽然唤道:“陆先生,你当年相看我时,从我心里瞧见了什么?”
“恨。”
崔旋先一愣,随即笑起来,但旋即眼中竟浸出泪来:“这恨仍在吗?”
“已化入骨血。”
“无救了?”
“有。”
“怎么救?”
“灯尽莫怨夜云深,梅开试寻当年月。”
崔旋低下头,望着手中那半残牡丹,静默半晌,才轻声说:“多谢陆先生。你去寻琴奴吧,她和李师师是真亲真好。你拿这根簪子去,她便不会拒你——”
第六章 旧事
无滋蔓,无留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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