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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1 / 2)

梁兴望着河水凝神思忖。对岸正是那家崔家客店,店主夫妇与那冷脸汉是一路人,这时店门尚未开,望过去,并不见人进出。那晚,钟大眼的空船正泊在崔家客店前的河岸边。梁兴反复回想自己当时上那船去查看,忽然记起一事:自己走到隔壁小舱时,听到船板下有水声。当时并未觉察有何异常,这时却顿时醒悟:那船板下原本是隔水空槽,不该听到水声,除非下头被凿穿,用来偷运物件。

紫衣人是从那船板下用铁箱运走的!

那船板下预先藏好一只密闭铁箱,拴一根绳索,将绳头从水底引到下游不远处盛力那只船上。“蒋净”将紫衣人带下梅船,交给牟清。牟清令紫衣人钻进铁箱,从窗口扔出一只红萝卜。盛力看到,便在那边扯拽绳索,从水底将紫衣人偷运到自己船上!

然而,紫衣人却被他人劫走——那个紫癍女。

紫癍女已预先得知其中机密,买通汴河堤岸司的承局杨九欠,潜伏水中,备好另一只铁箱,偷偷换掉绳索。等牟清丢出红萝卜,便猝然出手,杀死牟清,将尸体装进那铁箱。盛力从下游接到铁箱后,打开发觉里头竟是牟清尸首,才急忙跳下船,赶往钟大眼的船。

而这边,杨九欠则将装了紫衣人的铁箱拖上岸,铁箱留在了米家客店,里头的紫衣客则被紫癍女偷偷转往他处。

运去了哪里?

红绣院,梁红玉。

四、颜面

李老瓮坐在厢车里,盯着脚边那只麻袋,心里痒恨不住。

张用在那麻袋里,左拱一拱,右扭一扭,青虫一般,片刻不宁。瞧着又并非想挣脱,似乎只是要寻个舒坦姿势。麻袋不够宽松,他扭拱了许久,最后屈膝抬腿,两脚朝天,抵住袋角。又将两肘撑开,头枕双手,摆成了个四角粽,似乎才终得安适。可才消停片刻,他竟又高声吟起词来。

李老瓮惊了一跳,怕被车外路人听见,忙伸脚去踢,车子却猛地一颠,踢了个空,跌倒在车板上。张用却仍在高声吟诵:“??任东西南北,轻摇征辔,终不改,逍遥志??”前头词句李老瓮没听清,“逍遥”二字却格外显明,他越发恼恨,爬起来,扶着车壁,照准张用圆臀,又狠踢了过去。不想车子又一颠,他再次仰天跌倒,更和张用臀顶臀,躺并作一堆。

张用却顿时笑起来:“哈哈!多谢老孩儿,跌跤助诗兴。你好生躺着莫乱动,跌坏了脊骨,便再做不得末色杂扮了。我下半阕也有了,你听听如何——棋里江山欲坠,论白黑,孰真孰戏?笛吹巷陌,燕寻故里,尘埋旧地??”

李老瓮躺在那里,半晌动弹不得,再听张用唤自己“老孩儿”,心头越发恨怒。这些年,人见到他,难免背后暗嘲,却没有谁敢当面这般直呼。更叫他惊惶的是,将才在那房里,张用只在昏暗中瞧了他一眼,竟能认出他的旧营生。而且,两个帮手将张用装进麻袋抬上车后,他才悄悄爬进车厢,极当心,并没发出声响。张用却只凭他跌倒的动静,便能辨出是他。

他不由得暗悔,不该让张用瞧见自己的脸。难怪那雇主不愿自家动手来劫掳张用。好在等到了那约定地头,交了人,得了钱,便可脱手。

等后背疼劲儿过去后,李老瓮费力爬起来,坐到旁边长条凳上,见张用仍摆作四角粽子样儿,随着车身不住晃摇,口里反复吟诵那首词,好在声音轻了许多。那雇主劫张用,自然不会轻易叫他逃脱,他这性命恐怕都难保。李老瓮眼里瞧着那麻袋,恨怒渐消,反倒生出些怜恕。人都唤此人“张癫”,他怕是真有些癫,到这地步仍这般浑懵自乐。

再细听张用吟诵,其中字句,比常日所听市井曲词要高明许多,透出一股别样气格,野马一般,拘束不住。世间真有这等通透人?怪道是汴京作绝。李老瓮不由得生出些敬羡,随即又有些自伤。

李老瓮生来便是个侏儒,不但常遭人嘲辱,父母也当他是家丑,连瞧他一眼、唤他一声,都始终有些厌避。自知事起,周遭眼光、声气于他而言,皆是刀剑,日夜割刺不绝。让他又怕又恨,却丝毫避躲不开。大约五六岁时,有天他跟着娘去卖绢,他娘进到绢帛铺论价,他则站在门边,看街头一个儒服老者和人争执,那老者恼恨之极,骂了句:“颜面何存?”他头一回听到“颜面”这个词,虽说不清,心里却顿时明白,颜面极要紧、极珍贵。而自己,从来没有过颜面。

他忽而极伤心,眼虽望着那老者继续怒骂,却一句都听不见,眼泪不觉涌出,竟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旁边几人发觉,都转过头看他,见他模样古怪,都笑起来。他娘出来瞧见,顿时有些难为情,拽着他便走。走到没人处才问他缘由,他眼泪才干,娘一问,又涌了出来,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他娘一恼,打了他一巴掌。他越发委屈,顿时哭出声。他娘越发恼怒,又打了他几巴掌。他再不管不顾,放声大哭起来。他娘恼得没了主意,也哭起来,丢下他,径自回家去了。他边走边哭,那时天色已暗,竟走迷了路。

他又饿又乏,再走不动,站在一个街口,瞧着夜色,大口一般,要将自己吞掉。心里虽有些怕,却又有些盼。正在惊疑无措,一辆旧车停到他身边,车窗里探出一张脸。面目虽有些看不清,他却仍一眼辨出,那人也是个侏儒,只是年纪已老。

那人盯着他注视片刻,温声问:“爹娘不要你了?”他心里虽有些抗拒,却点了点头。那人又问:“我们跟你一般,愿不愿跟我们走?”他听到“我们”,先一愣,随即瞧见那人身后还有几张脸,挤作一处,争望向他,都是侏儒。

他顿时有些怕,想转身逃走,脚却挪不动。惊望半晌,竟又点了点头。那人笑了笑,旋即从车窗消失,从车后跳了下来,身材只比他略高几分。走到他面前,将手伸了过来。他心里涌起一股古怪滋味,既亲又暖,又有些怕惧。

他跟着那人上了车,离了那个县城,从此再没有回去过。那人是个杂剧班首,带了一班侏儒和残损人,穿街走巷、经村过寨,四处搬演杂剧。在这班同等人中间,李老瓮终于寻得些安心。

那班首见他有颗苦心,生了张哭脸,便教他演末色、学杂扮。末色专说诨话,逗人发笑。杂扮则是剧末杂段,也以滑稽诙谐让观者笑着离场。他先有些不情愿,那班首却极严厉,常拿一根短鞭训诫,不由他不听命。两三年后,他已惯熟了在众人面前打诨扮丑。

后来,那班首才解释说:“世间尽多苦与哭,几人能常甜与笑?那些人见你这张哭脸,心头觉得好过你,便能暂忘自家无穷之苦,发出几声松快之笑。他们笑了,你才能得一碗饭食,吃饱了肚,哭脸才能转笑脸。这便是咱们这行当,引来苦比苦,换得笑后笑。”

听了班首这番话,他忽而忆起“颜面”二字,不知在这哭脸与笑脸之间,颜面藏在何处?

这心念他始终忘不却,可日日扮戏逗人笑,猢狲一般,哪里能有颜面?班首所言笑后之笑,他也难得尝到。不过,因存了这心念,不论被欺、被鄙或被嘲,他都给自家留了一分顾惜,似偷存了一小笔保命钱。有了这顾惜,他便比同伴们多了些定力。这定力又让他渐渐生出些主见,更一年年积出些威严。那班首死后,众人便推他做了班首,再不必充末色、演杂扮,去逗那些路人笑。至此,他才终于觉到些颜面。

只是,旁人眼里,他始终只是个侏儒。这形貌上天注定,变不得分毫。身为班首,他仍得天天喝引路人来看杂剧、讨营生,哪里存得住颜面?除非有许多钱财。而靠这个杂剧班,到死恐怕都积不出一锭大银。

过了两年,他和班中一个女侏儒成了亲,生了个孩儿。那孩儿虽仍是个侏儒,模样却格外清秀,他爱得心尖都痛。为了这孩儿的颜面,也得拼力多积些钱财。

他这杂剧班里有个做重活儿的哑子,手脚不净,时时偷窃钱物。老班首在时,严惩过许多回。李老瓮却想,连寺里佛祖都得贴了金,香火才旺,何况我们这些残损之人?于是,他便有意纵容那哑子偷窃,更叫班里其他人望风打掩。他这杂剧班渐渐变作偷窃班,继而开始打劫、绑架,钱财自然来得轻快了许多。囊中有了银钱,再去客店酒肆,人再不敢轻易嘲鄙,颜面也随之日增日长。尤其他那孩儿,虽也自惭体貌,却再不像他儿时那般怯懦退缩。

去年,他带着这班人来到京城。这里人多财多,比外路州更好下手,只是地界行规也森严许多。他们起先并不知晓,贸然下手,吃了几回亏后,才渐渐摸清,汴京城有三团八厢。最大的是花子、空门、安乐窝逃军这三大团,势力占满全城。另按内外城坊,分作八厢。这团厢之间,彼此各有分界,互不干犯。外人若想立足,得先投附于其中之一。

李老瓮只能搁下颜面,探了几个月,才终于在内城一个厢头跟前拜了炷香。那厢头差给他的第一桩差事便是绑劫张用——

五、坐等

陆青坐在力夫店棚子下,望着河中往来船只。

清明那天,三桩事撞到一处。先是杨戬弃药,死在轿中;继而河上忽现神仙,王小槐扮作小道童,立在那白衣道士身边,一起漂远不见;接着,画待诏张择端又望见王伦上了一只客船。

陆青过去寻了半晌,却没寻见。他进到力夫店打问,店主单十六认得王伦,说王伦常和一班朋友在他店里吃酒。那天他确曾见到王伦,穿了件紫锦衫,匆忙上了一只客船。晌午,那船在他店前泊了一阵子,却没有下客下货。除了王伦,还有个人随后也上了那船。那船随即向上游驶去。单十六没见那船主,只记得一个艄公,有些面熟,却叫不出名儿。

陆青便托单十六留意那艄公。他也不时来这店里,临河坐着吃茶,看能否等到王伦。

经了这些事,陆青尘心已动,无法再静闭于那小院中。不过,他倒也并不介意,反倒发觉自己本不该存避世之心。有避必有惧,有惧必有困。困不可除,只可解。开门,即是解。

就如杨戬,不但自闭于那轿子中,更自困于心病与欲障,将自家逼至绝境,无人能阻,也无人能救。他弃药那一刻,便是自解。

王伦又何困何求?他是从何预先得知,清明那天杨戬要乘轿出城?他既然也来到汴河边,为何不去虹桥查证杨戬结果,却上了那船,这许多天也不来寻我?陆青对王伦相知虽深,但分别日久,已难断定。

不过,寻不见王伦,陆青也并不着急,等得来便等,等不来便罢。万事如江河,绵绵不绝,并无哪一桩解了,便能一了百了。王伦一心为天下除害,苦心积虑暗杀杨戬。如今杨戬已死,这天下却依旧如此,饥者仍求食,困者仍思睡。行船的照旧行船,走路的照旧走路。如这岸边青草,日日虽不同,年年恒相似。

将才,来力夫店途中,陆青偶遇一个旧识的老内监,得知杨戬死后第三天,隐相梁师成便荐举供奉官李彦接替其职,管领西城括田所,继续推行括田令。清明前,陆青在潘楼见过一回李彦。李彦虽不及杨戬那般阴深难测,狠急之处,却远过之。他骤升高位,只会变本加厉。果然,那老内监说,李彦继任后,立即在汝州设立新局,加力括田。汝州下辖鲁山县有些田主违阻括田,李彦大怒,严令京西提举官厉行惩治,不到半个月,鲁山全县民田尽都被括为公田。陆青听后,不由得轻叹一声。这时势已如泥石滑坡,人力恐怕再难回天。

他坐在力夫店茶棚下,望着汴河浊流,心里不禁有些怅然。正在默默思忖,店主单十六忽然走了过来:“陆先生,您寻的那艄公赶巧从后街经过,我唤住了他,他叫郑河。”

陆青扭头一看,一个中年汉子站在单十六身后,身穿一件半旧葛衫,抱着个旧布包袱。皮肤晒得粗黑,微弓着背,露着些笑,鼻翼两侧法令纹极深。陆青请他坐到对面长凳上,叫店主斟碗茶。

郑河却忙笑着推辞:“您是汴京相绝,小人哪里配坐。”

“我只是一介布衣,论年齿,也该敬让老哥,老哥莫要过谦。”陆青特意又抬手相请。

郑河望了一眼他的手,才笑着点头坐下,却身子微倾,没有坐实。陆青扫过一眼,看他人虽谦卑,神色间却透出些通达稳实,自然是常年在江河上往来,见惯了各样风俗物态。他虽虚坐着,身形却端稳。其父应是个勤恳寡言之人,以身教子,威慑之力至今犹存,无形间仍在管束他言行举动,自然养就恭顺之性。

再看他双眼,目光微微低垂,眼角却略略上扬,温朴中添了一分和悦,这恐怕是其母所留。他母亲该是个柔善之人,常背着丈夫惜护爱宠他,在他心地间种下这点和气。

他将那包袱放在膝盖上,陆青看那包袱中似乎是两卷绢帛,缝隙间露出一簇珠翠花朵,瞧着并不值几多钱,还能嗅到些蜜煎干果气味。他那两只粗糙手掌轻护着那包袱,不只是怕压坏里头的东西,更有些疼惜爱悦之情,发自本性,略有些拙涩。陆青猜想,这些东西该是买给他的妻女。

“不知陆先生要问小人什么?”郑河仍赔着笑,食指微微点动。自然是经见过许多人世险恶,心中时时存着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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