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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2 / 2)

谭琵琶听了,不觉露出笑,又一饮而尽。三杯酒落肚,药性随即发作。他刚要开口说话,面色忽然一变。梁红玉忙装作去接酒杯,用身子遮住。那酒里的药唤作“戟人咽”,服下后,能令人喉舌肿胀、胸促气紧,不能言语,重者甚至能窒息而亡。梁红玉没敢多用,却也已经见效。她凑近谭琵琶耳侧,轻声说:“酒里有毒,若想保命,就点头。”

谭琵琶忙点了点头。梁红玉有意放声笑起来,高声问:“谭指挥要她们全都退下?”谭指挥又点了点头。梁红玉转头对那些侍妾说:“你们都退下吧。”那些侍妾有些生疑,却不敢多问,只得纷纷离开。梁红玉见她们大半走远,又大声说:“谭指挥这么性急?这就要回房里去?”谭琵琶连连点头,梁红玉趁势扶起他,拎起包袱,转头唤住一个使女:“你在前头引路,谭指挥要回房歇息。”谭琵琶腿伤未愈,走路仍有些跛,梁红玉便搀住他,跟着那使女绕过花径,走进一间布置繁缛奢丽的卧房,扶到了锦帐雕花大床上。

梁红玉让那使女出去,闩上门,回头却见谭琵琶满脸惊惶,挣扎起来要逃。她走过去,一把将他推倒回床上,轻声笑问:“欺凌羞辱女子,很快活?”谭琵琶口中呜哇,慌忙摇头。梁红玉继续说:“不过,我不杀你,由上天来断你生死。你老实听命,才得活命。”谭琵琶满眼惊惶,连连点头。

梁红玉解开自己那包袱,取出一根粗针,在谭琵琶两耳耳垂上各刺了一针,扎出两个耳孔。谭琵琶疼得呜哇怪嘶。梁红玉忙娇声高唤:“谭指挥,你慢一些!轻一些!”边唤边在谭琵琶耳洞上抹了些金创药止住血。从旁边衣柜里翻寻出一件紫锦衫,给他套上。她一直纳闷紫衣人为何要穿耳洞,顽性忽生,将自己那对红玛瑙耳坠摘下来,戴在他两耳上。又找了两根衣带,将他手脚都绑了起来,用锦被遮好,先轻声说了句:“乖乖等着。”随即又放高声量,“妈妈吩咐,不许在外头过夜。谭指挥好生歇息,改天红玉再来侍奉你。”

她转身见墙上挂了把宝刀,便摘下来裹进包袱,吹灭房中几根巨烛,出去带上了门。那个使女竟还守在门外,她便悄声说:“谭指挥已睡下了,莫要惊动他。你送我出去。”

那使女引着她出了院门,车子停在墙边。她走过去正要上车,心口忽然一抽,想起自己刚才屡屡与谭琵琶近身相触,再受不得,忙奔到旁边树丛里,弯下腰呕吐起来,呕得肝肺都要吐出,泪水也奔涌不止。已不知是在呕吐,还是在痛哭。良久,才渐渐歇止。

她扶着树平息了一阵,掏出帕子拭净脸,才回去坐进车子,低声吩咐车夫:沿着河岸向西??

四、欠情

冰面吴没想到庞矮子竟找见了自己。

他那两个兄弟跟在后头,前矮后高,斜肩着一根扁担,挑了只麻袋。庞矮子悄声说里头是作绝张用。冰面吴一听,忙挥手叫他们进去,赶紧关上了院门。他瞅着那麻袋,犯起愁来。

银器章虽曾叫他绑劫张用,但几天前,在那金水河庄院里,天工十六巧发生那一连串凶杀后,银器章已经畏罪隐匿??不过,他迅即想起临别时,银器章给了他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望着他,笑着说:“这些年叫你辛劳了,今后恐怕再难相见,你拿了这包银子,赶紧寻个安稳去处,一心一意,相伴妻儿,好生度日,莫要再生二心。哪怕偶尔欠了人的情,也只当前世债今生收,莫要执念。”他听了忙用力点头,险些掉下泪来。望着银器章坐车走远后,他才离开那庄院。

回到家打开包袱一看,里头不是银铤,而是金块,齐整整、金闪闪垒成一摞,足足三百两。他眼泪终于大滴滚下,落在那金块上,心里不住念叹:又欠了,又欠了??

冰面吴原名吴欠,父亲之所以给他起这名儿,是望他一辈子莫要欠人的,时常告诫他:“我这一生尽亏在薄面皮、直肠肚上。人给好处,不敢推辞,勉强受了,心里不得不念着还情。一来二去,便被人情缠陷住,再休想清静脱身。何况,这世上除了至亲至善,有几人能平白给你好处?给你好,都是放债,都得加利还。我为官半生,自家何曾起过贪渎之念?尽被这些人情债拖困住,不知不觉间,便落到罪中,罚铜丢官倒也罢了,背着这污名,终身难洗,才叫大耻大辱。儿啊,万莫欠人,万莫欠人!”

他父亲受不得耻辱,最终投河自尽。吴欠也从此心灰,不愿再登仕途。他别无长物,因通晓律法,便做了讼师,替人写讼状、打官司。他一向只照价收钱,从不多要一文。与主顾相处时,连笑都不愿多笑,生怕笑出情分来,人因此都唤他“冰面吴”。他却不以为意,反倒越加冷起来,仅有的几个相熟朋友也渐渐疏冷,每日只独来独往,冷冷清清度日。

后来,在母亲催逼之下,他娶了亲,幸而那妇人也是个冷淡人,两人之间极少搭话,彼此连称呼都省去,一个唤“哎”,一个叫“嗯”。一年后,妻子生了个儿。产婆欢喜唤他,他一眼瞧见那婴儿,舞蹬手足,张着乳口,呀呀啼哭,冷了多年的心顿时软活。他想,无论如何,自己不会在儿子这里欠什么。于是他便全心全意疼惜这儿子。这些年省下的话语,全都柔声说给了儿子。

就在那时,他认得了银器章。银器章有桩买卖争执,经人引介,来请他相助。他见银器章占理,便引据律条,替银器章告赢了官司。此事讼钱原本只须给他三贯,银器章却另备了羊酒谢礼。他照例只收了三贯钱,其余的全都退还回去。银器章虽有些愕然,却也并未多言。此后有讼案,都来寻他,知悉他脾性后,也只照价付钱。

两下里原本干净分明,除讼案外,并无其他粘扯,直到儿子四岁那年春天。他见满城人都去金明池看争标、赏水戏,想起幼年时,父母也年年抱着自己去那里游耍。儿子却从未去过那里,也该带他去开开眼。那时,他夫妻之间因这儿子和暖了许多。他便雇了辆车,携妻儿去了金明池。看到那诸般水戏,儿子果然欢叫连连,妻子也露出了笑,一家人从未如此欢悦。争标散后,三口人都未尽兴,他索性租了一只小船,去游湖赏春。到了湖中间时,一不留神,儿子竟落进水中。他夫妻两个都不会游水,那艄公又已老迈,虽立即跳下水去救,自家却扭了筋,看看也要沉没。他正慌急欲死,旁边一只大船飞速驶来,船上一个人飞身跳进水里,救起了他儿子和那老艄公。

那人竟是银器章,他等不得招呼船工,自家跳进了水里。吴欠虽感激至极,心里却明白,自己不但欠了银器章,这恩怕是天下最重之债,一生都还不尽。

自那以后,银器章再来寻他办讼案,他执意不肯收钱。银器章却只说一句话:“你若不收钱,我也再不敢寻你办案了。”他只得照例收下,一文钱都不能短。

半年后,银器章又说:“我这里生意越来越大,讼事不断。不若你莫再接他人讼案,只专一替我料理官司。”他听了,犹豫半晌,想到别无报恩之途,便点头应允。进到章家,事头其实少了许多,酬劳却增了不少,银器章又不许他推辞,欠的恩反倒越来越重。过了两年,银器章更叫他做宅中管家,他仍推辞不得。就这般,渐渐变作银器章心腹之人。

那时,他才发觉,银器章做了许多不法之事。他想起父亲,顿时怕起来。银器章却说:“一个利字,重过世间所有,便是官家也强不过它。有利必有争,我倒情愿时时都只在正道光面上争。可连朝廷都不住变着法儿侵夺民利,律令今日出,明日改,何曾有个长久准数?莫说别的,你只看这些年官铸的铜钱,变了多少回?越变越轻,越变越劣。钱乃利之根本,钱轻劣,世道人心能不逐轻逐劣?我们这些人脖颈上全都被官府勒着根绳,四面又皆是虎狼般争食的对头,若只循着本分,怕活不过三个月。我做这些事,也只为自保——”

他听了,似乎也有道理,何况心里存着报恩之心,只能装作不知。银器章却越发大胆,竟至于开始杀人。银器章虽未让他染指,他听到后,再不能坐视,忙去劝阻,银器章却反问他:“我之命,和此人之命,只能活一个,你叫我选哪个?”他答不上来。回到房里,不住想,这里再留不得了。可每到银器章面前,却总说不出口。银器章仍继续暗中杀人,他不清楚究竟杀了几个,也不再劝止,反倒渐渐习以为常,不再惊怕。

去年底,十一岁的儿子从童子学回来,问他《易经》里一句文字,“履霜坚冰至”。他一听,心里猛然一惊。这句话不正在说自己?这些年全忘了父亲告诫,一步步踏进霜雪之中,直至如今心如寒冰,连杀人之事都不再介意。

他忧闷了许多天,才终于狠下心,去向银器章辞别。尚未开口,银器章已先察觉,笑着叹了口气:“我知你心意,你留在我这里只为报恩,从没跟我同过心。我也得讲明一条,我留你这些年,也并非挟恩相迫,只是觉着满京城并无几个如你般可信之人。到如今,你我两不相欠。我只再留你三个月。我有桩大事要办,办完此事,清明过后,你我便各行其路。”

吴欠没想到,这桩大事竟大到这地步。他也才发觉,银器章恐怕并非寻常商人。工部那个宣主簿发觉隐情后,竟也被银器章杀害。吴欠中途屡屡想逃,银器章却不断提醒三月之限。直到十六巧发生那一连串凶杀后,银器章才终于许他离开。

吴欠原本以为终于解脱,可看到那三百两黄金,心又被债捆了起来。以银器章的本事,不论自己逃到哪里,他若想再用我,恐怕都会寻见。他正在愁闷该如何偿还,庞矮子带了张用来。

他心里暗想:张用该足以抵得过三百两黄金??

五、幽浊

陆青前往营缮所,去见那艮岳花木监官杜公才。

据薛仝所言,元宵节那夜,王小槐在皇城宣德楼前,曾与杜公才说话。看来王小槐来京时,已预备了三层计谋:先假意答应拱州知府,将他举荐给天子。这只是个幌子,只为散布自己行踪消息,好诱出敌人;再拿钱驱使他舅舅薛仝,召集帮手,趁夜助他潜出李府,用病猴假轿为饵,引动那些人来杀他,好寻出杀父仇人;最后又与杜公才约好,在灯会见面,自然是为了投靠林灵素。

王小槐此举,恐怕是心有成算。拱州知府荐举他到御前,虽是莫大之荣,却无法确知天子能否赏识。即便天颜欢悦,也不过赐他一个虚名,再赏些银帛。百余年间,被荐举的神童不少,真正得享尊荣者,唯有太宗年间的晏殊。而晏殊当年已经十四岁,是以神童之名应试,得中了进士,才登入朝廷,终至宰相之位。

王小槐几年前便晓得,天子最信道教神仙,因此才日日记诵道藏。他投靠林灵素,能化身仙童,一举升天,比晏殊应举更加超拔惊世。

不过,无论他如何天赋灵透,毕竟只是一个小小幼童,又在那皇阁村中,不知是如何识得杜公才这等人,又是如何得近林灵素?

陆青一路打问,寻到艮岳南门边,一座小小公廨。门两边却围满了人,瞧衣着,尽是农夫。两个文吏在那里选人,看来艮岳园林尚未完工,仍须雇募许多人力种花植树。

陆青挤过人群,走到厅前,向看门的一个老吏问讯,求见杜监官。他知杜公才自然不会轻易见人,便违了本意,报上名字时加了“相士”二字。那老吏先仰着下巴,不愿睬他,听到“相士陆青”四字,立即转过脸盯住他:“你莫非是那个相绝?好,好,我立即进去通报。”

不久,那老吏便出来赔着笑,请陆青进去。穿过前厅,来到一片宽阔后院,院里摆满了各色盆景,花果百态,株形千变。一眼望去,恍然如站在山顶,俯望一片奇林秀野。一个男子身着绿锦公服,正站在阶上吩咐几个吏人:“东边这三百来盆是精筛过的,赶紧寻人搬进园里去。摆在哪里,盆上都挂了纸单,你们盯好了,万莫要看差了——”几个吏人忙答应着各自走开,那男子转头过来,一眼瞅见了陆青。

虽隔了几十步,那目光仍让陆青心生厌拒。正是此人,为攀贵求荣,想出那括田之法,引得万户愁怨,天下骚动。杜公才这等目光陆青其实见过不少,多数来自中低阶官员。暗沉之冷、忧闷之愤、阴绝之狠、污浊之俗,混作一处,泥沼一般,不同只在于遮掩与变化。见上时,掩作软媚恭伏;平级时,诸般揣测计算;对下时,无限傲冷刻狠。

陆青缓步走过去,抬手拜揖。杜公才用那双泥沼眼打量着他,目现犹疑。陆青知道,他所犹疑者,是不知该以何等姿态对待自己,便抬眼平视过去。这平视让杜公才有些羞恼,却忍在眼里,并未外露。

“你是相绝?”

“不敢。”

“不知陆先生寻我何事?”

“来问一个孩童,王小槐。”

“王小槐?他不是已死了?你要问什么?”

“元宵夜,宣德楼前,金字牌下,王小槐曾与杜监官说话——”

杜公才脸色顿变:“我不记得!”

“有人记得。”

“大胆!”

“抱歉,在下自幼失教,不通礼俗,便是见了宰相、枢密,也是这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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