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流落到灵泉镇,对于官人来说也是莫大的打击。好好的家业败光了,放在哪个男人身上都是郁结难舒的事情。
不过借酒耍酒疯可不是什么好事,她要劝慰下官人,免得他总是将愁苦积存在心底,只能借着酒醉来宣泄。
“外面的酒都不知勾兑了什么,喝得劲大伤身。下次夫君再想饮酒,我让李妈妈买街里酒坊的地瓜酒,温烫了给你喝。待酒热热的下了肚子,你也有枕席可睡,总好过在街上夜游,灌了一肚子的凉气。”
眠棠说话的声音,就像她长得模样一般,很是悦人,却又不是那种刻意的柔美,略带了些低音,爽利得很能宽慰人心。
崔行舟见撵不走她,便也闭眼不语,任着她擦拭。如今他还要用她,犯不着惹得她起了疑心。
柳眠棠见官人不动了,可见是将她的话听到了心里去。于是她小声接着道:“至于其他的庶务,相公也不必心烦。谁没有马高鞍蹬短的时候?就算是皇帝老儿,也不见得一辈子心顺。虽则我们家没有京城里时大,但是如今也是吃穿不愁,若夫君经营生意疲累了,只管将铺面租出去吃租子。我算过了,就算不做生意,光租子钱,节俭些也够家用……我再学街里的女邻们,接些针线缝补的活计,就算挣得不多,隔三差五沽买些肉来,也是有的。到时候吃穿不愁,相公你就可以放心出门下棋访友了。”
这话说得,倒像是九天的仙女下凡来周济放牛的穷小子。一切愁苦皆如神话一般,迎刃而解。
听她说得起劲,崔九倒是慢慢睁开眼,盯着正给他按摩腿肚子的眠棠看。
眠棠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只摸了摸脸道:“夫君,你在看什么?”
此时崔行舟虽然酒意稍稍褪去,可是身子依然惫懒着,听眠棠问,就说道:“从来没人说过我可以歇着,一时有些感慨……小门小户,也自有它的好处……”
他这话,乃是半真半假,可心内的感触却是真的。母亲柔弱,他从小便要同压在他母子头上的几个姨娘和庶出哥哥们争抢。
待得承袭了父亲的王位,他又要跟朝中想要撤王削地的朝臣们抗争。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歇一歇,去玩吧”一类的话,倒是总有人提醒着他,若是倒下了,便树倒猢狲散,满盘皆输,别想着东山再起……
有那么一小会,崔行舟突然有些羡慕崔九——虽则是一介落魄商贾,娶了位失节的女人。可是按着这柳娘子的话想来,一切的确又不是那么糟糕,甚至优哉游哉,犹胜王侯之家。
此时抬眼再看那床榻一侧的女子,长辫子摆在耳侧,显得分外灵动,温润一笑间,眼儿明媚凝聚着天边的繁星……
她失忆了也好,记不得在贼窝里遭遇的腌臜事情,待得此间事了,他便赏她些银子,是要改嫁,还是要入庙庵,自随了她去吧……
想到这,酒意再次涌来。崔行舟闭合了眼睛,竟然一股脑地睡过去了。
他倒不担心这女子行刺,若是她真想,先前有无数次机会了,而且就像赵泉所言,一个女流之辈,从贼窝里逃出来,感激他都来不及,何苦助纣为虐,要替贼子做飞蛾扑火之事呢?
待得第二日,晨曦微亮时,崔行舟睁开眼,看着窝在自己怀里睡得香甜的眠棠,心内愈加笃定了她的温良。
但若不是醉酒,他还真不会跟这女子再同榻而卧一宿。
虽则她的名节已经受损,但是以后总要托付个人的,若是这屋宅里的事情传扬出去,她的改嫁之路必定要艰辛些。不过要是远嫁到别处,倒也无碍……
崔行舟向来是个自律惯了的人,像昨夜那般乘兴出门的事情,少之又少。
每日晨起时,他总是要打一套拳脚舒活筋骨,多年来,除非事忙,极少有中断的时候。
今日起得早,他自然要在院子里打上一套。
因着不是练武的场子,崔行舟只选了套短拳演练了一番,高昂的个子,不凡的气宇,加之拳拳生风的威猛,很有看头。
当眠棠醒来,不见官人在枕旁时,自然下地踩着便鞋朝窗棂外望去。
隔着半开的窗子,她正看见崔九挥拳收势,身穿薄衣,热汗淋漓的样子。
透着打湿的薄衫,可以看出官人虽然很瘦,但肌肉纠结,身材可不是白斩鸡似的书生呢!
她向来爱武甚于爱文。原本自己就很喜欢练习拳脚,可是如今手脚似乎都因为受伤而使不上气力,就此早绝了念想。
可没有想到夫君竟然也喜好拳脚,看样子打得还不错,真是叫柳眠棠看着心痒。
夫君出了一身热汗,新买的浴桶也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李妈妈熟谙主子的习惯,不用眠棠吩咐,老早就备了热水,在浴桶里调匀水温,还撒了不知哪里来的香露。
崔行舟这边练完了拳脚,就可以从容温泡了。
眠棠起来洗漱的时候,将长辫子打散开来,拢到肩旁慢慢梳理。睡了一宿,那原本黑瀑似的长发因着拢辫子而变得波浪迷离,略带了西域舞娘的风情,显得梳头的玉臂更加纤美,一把细腰也在长发见若隐若现,带了些撩人的意味。
崔行舟一边拭汗一边走进来时,有意无意地看了几眼正在梳理云鬓的柳娘子。
柳眠棠觉得自己手脚太笨,没了李妈妈帮忙,头发都梳拢不好。她便歪着头,冲着官人不好意地笑。殷红的嘴唇不点而红,衬得一排贝齿,如珍珠一般……
四目相对时,崔行舟扭头不再看,然后入了内屋一旁的小间,在李妈妈的服侍下温泡漱洗。
柳眠棠见他进去了,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真怕夫君唤她进去服侍,方才看他打拳时,便已经脸红心跳得厉害,若是要近身服侍洗浴……想想都觉得脸烫得能烙蛋!
趁着主子泡浴,李妈妈又手脚麻利地准备好饭食。
早饭讲究少而精致,李妈妈备下的几碟子小菜都是摆盘精美。
除了一小碗卤蛋烧肉外,还有腊肉炒的扁豆角,虾泥蒸的蛋羹,更少不了北街崔家镇宅至宝——萝卜干,配上浓稠的米粥,倒也能下咽。
等到二人对坐,一起食用早饭时,柳眠棠提起了家里店铺开张的事宜,崔行舟一边饮粥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这类事情,你全做主就好,我近日要与新拜的师父钻研棋道,恐怕难以兼顾着这些。”
这种为了下棋不顾家里生意的说辞,但凡从旁人口里说出,都是个不顾正业的纨绔子弟,不被老婆骂个狗血喷头才怪!
可是此时坐在眠棠面前的是个温雅而英俊逼人的青年,看着他那双温良而深邃的眼儿,这类不理人间俗务的话顿时变得合情合理。
眠棠也觉得让夫君这种清淡之人去梳理钱财阿堵之物,有些太为难他了。
更何况他将京城里那么多家店铺败光,足见是个不通商贾之道的。既然如此,何必为难夫君?
反正她也闲来无事,只将这些琐碎的事物揽过来,待得梳理明白,再交给夫君经营就是了。
夫妻本是一体同心,哪里能分得太清你我?想着夫君是之前如何照拂病重的自己,那等子不离不弃的真意,足以让眠棠感念。
所以听崔九这么一说,眠棠立刻应下:“既然如此,那开张的事宜尽管交给我好了。不知夫君在此地有何亲友,到时候也要发帖子让他们过来捧场也好。”
崔行舟并未将眠棠的话放在心上。他出来一夜,荒唐得也差不多了,也该赶着回去给母亲请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