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卿、皇叔赵王在皇帝前方半个身位引路,身后跟着成行的内监,面容沉肃,持笏而行。
人群之中殷长阑微微抬起了头,望着前方的巍峨殿堂,面上神色不辨。
他大行之后两百年,历代的皇帝在紫微宫中添减了许多建筑。
殷氏的太庙也是其中之一。
他在世的时候,殷氏皇族尚且是个腿上的泥点子都还没有洗干净的暴发户,他选了长兄的遗腹子做自己的继承人之后,四位出身翰墨望族、博学多才的大儒足足教了两三年,才把历朝历代积攒下来的、宫中朝中十万八千端规矩,都传授给了皇太子。
那时大局新定,四海频有变乱,纷忙国事之外,他心中又牵挂着杳无所踪的阿晚,并没有更多的心思放在侄子身上。
而他克复帝都的时候,前朝的旧臣们又表现得实在温驯懂事——以至于当他终于有精力从头过问皇太子的学业,才发现他被这些名儒、和名儒背后的世家教成了一个犬儒。
他的言行举止,都与士族同鼻息。
他身上已经没有了父叔的征伐之血。
殷长阑心中说不出的失望和愧悔。
他以血流漂杵的雷霆手段,将三百年根深叶茂的大士族崔氏斩除,暂时地震慑了其他跃跃欲试的郡望,再用了三年的时间,把侄子带在身边,竭尽全力地教导他,直到大行前一天,还曾将他叫到御书房去,告诫他:边境是疥癣之患,世家是膏肓之疾。
而那个孩子满口答应着他“儿臣定不负父皇苦心”的情景,于他而言也不过是昨日的事。
大齐二百年,天下承平。
从当日的绍圣皇帝至今,一代一代的皇帝,将紫微宫营造得巍然轩阔,礼数规矩添了十足十。
没有人还记得他曾要平定世家。
以至于到了今天,权贵世族拟出了政令,可有可无地过一次殷家皇帝的手,堂皇地行于天下。
殷长阑微微垂眼,从内侍手中接过了细细的线香,亲自碾开了火,插/进了面前的紫铜香炉当中。
天光昏暗,大殿中因为皇帝的驾临而点起了星星似的鲸脂灯,香火炷头乳白色的烟雾模糊了林立的灵位。
被安置在高高供台最中间的那一尊灵牌尺寸最大,乌木清漆,泥金字迹,写着“文成武德太/祖高皇帝”,并长长的二十八字尊谥。
殷长阑隔着袅袅的烟气与自己的灵位对视,一时心中说不出的荒唐之感。
他负着手在大殿中踱了两圈,许久都没有说话。
赵王却忽而有些感慨似地开口,低声道:“陛下长大了。”
语气十分的欣慰。
殷长阑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道:“王叔何来此言?”
赵王神态温和,含/着些许笑意。他今年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身材清瘦,面上稍稍地带着些病容,但未损盛年时的俊朗,显出些经历过风霜的姿仪来,道:“还记得从前除夕祭祖,陛下总有些避之不及似的,先帝为此生了几回的大气。”
他说着话,就有些微微的呛咳,偏过头去咳了一回,才转回头来,歉然道:“臣失态了。”
他望着殷长阑,道:“如今您也能立起来了,先帝泉下有知,想必也是十分欣慰的。”
殷长阑微微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赵王也沉默了下来,又过了些时候,才突然提起别的事来,道:“这几日陛下大喜,又一时龙体欠安,想必折子还没有来得及看过。”
殷长阑颔首,问道:“王叔提起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王便道:“逆贼李宗华的旧部在柳州起事,攻陷了七、八座县城,朝中诸臣都请容景升南下平乱。”
景升,是容玄明的表字。
殷长阑来到这里,已经在许多奏本和旁人的口中,见到、听到过这个名字。
他神色微敛。
“早间因为陛下的事,太后娘娘已经点了头。”赵王看着他的神情,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压下了面上的忧虑,显出些强作的轻松之色,道:“陛下,太后娘娘也是为您深思远虑。”
“容景升声势正盛,您又是少主,只可交好,不可与恶啊。”
他见殷长阑沉沉地“嗯”了一声,微微地松了口气,又道:“臣斗胆,陛下昨夜召幸秦氏,实在是一出坏棋,但事已至此,只能从中借势周旋。臣听闻贵妃容氏在家中时十分的娴静,想来并不是孤直的性情,您善加安抚一二,姑且稳住了容家的心才是。”
殷长阑就抬起眸来瞥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道:“王叔,此事朕自有分寸。”
赵王注意到了他的神色,笑得微微发苦,道:“臣僭越了。”
殷长阑没有应声,只是回过头去,再度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尊青烟缭绕里沉默静立的乌木灵牌,俄而霍然转回身去,道:“走罢。回宫去。”
※
容晚初执着扇子轻轻地扇动炉中的炭火。
雪水在砂瓮里化开了,继而咕嘟咕嘟地沸起来,腊梅的香就从水中隐约地散溢开来。
容婴坐在她对面,拈着瓷箸向茶铫中加着霜白的茶尖。
他今年不过十八岁,身上有种蓬勃年少的朝气,目寒如星,一双与容晚初如出一辙的长眉斜斜地飞入鬓中,踞坐的时候腰脊如长剑一般的挺直,看着容晚初的时候,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就柔化了俊朗的轮廓。
面对着这样的容婴,容晚初无论如何也沉不下心去。
她有些模糊地猜想着,这个容婴是如何在后来的十年里,变成了那个会亲手为她送来一杯毒酒的容氏子呢。
然而这样的思绪也只是模模糊糊的。
她垂着眼,力道轻柔地扇着风,茶香已经被煮开了,草木的清苦在温暖的宫室里也是暖的。
她温声问道:“哥哥要跟着他去平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