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水程眼前一阵一阵地发灰,仿佛自己的精神已经从肉体中剥离,全世界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远去。
这是最后一道门了,外边下着大雨,风和湿润的气息透过门拂过。
杨之为撑着伞,注视他的眼神温柔得几近悲悯:“这不是你的错,孩子,从你带着锂抗性的基因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你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你是我们创造出来的神。你是第704号,在你之前,我们还给许多婴幼儿做了实验,但都没有你成功;在你之后,我们也尝试复刻更多的实验品,研究你基因中那些可以破解的优秀编码,进行和你相似的婴幼儿初期行为培养,但我们得到的都是赝品。你,只有你,是独一无二的,我最完美的作品。”
林水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天之后,他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为什么,老师,为什么。”
“如果你问为什么。”杨之为轻轻说,“禾将军四十年前为野心建立七处的后果已经脱离她的掌控。她创办七处,集合所有科研领域核心人员,让七处独立于整个联盟政治体系外。她认准了联盟未来的资源倾斜方向,想要突破科技伦理来取得她要的发展——全方位的人类基因改造,真正意义上的抹除天才,消灭疾病。而实现这一切,靠她一个人不可以,她要找到一个和她拥有共同目标的人,作为她的剑来完成这一切,同时剔除她的眼中钉——比如傅青松带领的傅氏军工科技,她认为他们迟早有一天会威胁国家安全。”
“那时候我二十岁,博士毕业,刚刚开始原子领域的研究。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那天的天气就和她找你那天的天气一样美好,玻璃花房中,她选择我成为这个人。”
杨之为轻轻说。“只可惜事与愿违,禾将军一生独断专行,却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听她的话。比起为联盟做贡献这种毫无意义的言论,更多的人更愿意听从神的声音——而所谓神迹,只是我无聊之下随便做出的蝴蝶效应模型而已,这一点很有趣。后来她意识到控制不住我了,她开始寻找第二代的科研代言人,并且急切地想要想学术界下手,很可惜,并没有成功。”
林水程还是喃喃地重复着:“为什么……”
“如果你问我。”杨之为眼底的笑容终于慢慢消失了,他又恢复成了那个实验室中严厉沉稳的导师形象,“还记得我每次让你们进实验室之前,要做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那一刹那,林水程仿佛回到了以前——半年前的时间,回忆起来却仿佛好几个世纪那样漫长。
他们有过一模一样的对话,在那个薄荷烟香气包围的深夜。
他沙哑着声音说:“……滴定。酸碱……中和试验。盐酸和氢氧化钠,指示剂,酚酞,甲基橙。”
“滴定,配位,氧化还原,沉淀,edta……我告诉你们这是化学的浪漫,人类在几乎没有任何微观观测手段的时候发明了指示剂,尽自己最大能力去还原分子碰撞结合的过程并加以研究,以肉眼面对宇宙的鬼斧神工,穷尽一切努力去测算未知。”
“我已经厌倦了这种浪漫。我厌倦了误差与混沌,厌倦了任何不可解。每看到你们拼命做滴定实验的时候,我心底只有一潭死水:命运告诉我,在我有生之年无法看到完美的量子计算机的诞生,科技发展的道路被人类亲手以伦理封死——我厌倦了。如果说我也在找寻命运,那么生在这个时代,可能就是我的命运。”
杨之为对他伸出手,阴暗的雨天中,他的手掌依然显出了几近半透明的颜色——那是身体的自我消解。
“在发现你失去作用之后,我给自己进行了锂化物耐受的基因改造,但是失败了。我们至今没能获得b4里研究出来的dna优化库,以及不造成后遗症的基因拼接手段,傅家对这个项目捂得很死。我的时间不多了。”
“但这不妨碍我——观看别人一样和我一样被命运织入罗网,我感到很高兴。”
杨之为轻轻地笑了,“我做不了完整的蝴蝶效应,但我能成为造物主,掌控一切我要的工具:学术界,商界,政界。我随便写了一篇论文发表,在提出的理论基础上不断吸纳财富与人才,七处是我们的仓库,量子安全墙是我们的金库……我们掌控一切,所以我们预测一切。
“这一切本来都很完美,直到时寒打电话问我那个实验反应……直到你现在的那位恋人提出全球范围内进行量子打击干扰,玉石俱焚,让我们十四台量子计算机变成了一堆废铁。”杨之为的声音冷了下去,“是我小看了傅家,禾将军唯一做对的事,就是对他们傅家的提防。”
他问他:“水程,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那声音安和平静,像他每一次在实验室里向他笑眯眯地确认: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林水程是实验室最小的学生,其他学生都比他大上四五岁,杨之为本人和其他学生,跟他说话都会用这种类似好商量的语气,是不动声色的纵容与宠爱。
林水程哑着声音问:“金·李教授呢?”
“你说那个蓝眼睛的后生?他是b4的主要负责人,愿意为我工作,他已经把他知道的所有b4资料都告诉我了。连吓唬都不用,他这种人最惜命。”杨之为看着他的眼神似乎有些怜悯,“对他这种学术败类,你还在期望什么呢?你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天真,水程。”
林水程想不出来还有什么问题——他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如今发生的一切都令他感到荒谬与茫然,仿佛有一把刀一刀一刀割掉他的皮肉,捅入他的心脏。
他一直追逐的那只蝴蝶突然消失了,因为前路是镜花水月。
这一生,他能抓住的东西还有多少?
他能向命运讨要的东西,还有多少?
杨之为俯下身,将一枚渗透式镇定剂轻轻摁在他脖颈间:“没事了,都没事了,水程,我的好孩子,好好睡一觉,你还有最后一个用处,睡醒后就好。”
“就当这些事没发生过,你想一想,你出生在冬桐市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有一双恩爱的父母,有一个可爱的弟弟,还有宠你的爷爷——你爷爷做的面疙瘩汤最好喝,记得吗?每个星期六的下午,他都会煲一罐面疙瘩汤,和饭菜一起送过来让你当宵夜。”
“你的弟弟,等等,他在初中部被人欺负了,没哭,第一时间跑过来找你打回去。那一周的国旗下讲话是你作的检讨,你自认从不合群,可是你班上的同学都为你骄傲,他们在底下拼命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