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女子,心有千结。身坐九重的李伯玉,又哪里能夠明白呢?这一个盛夏的雨季,我相信了景通对我的爱,正因为这份执着的坚信,我必须带着从慧,彻底的远离他,远离唐宫。
我怀上这个孩儿,心境却永远不平。这夜李璟不在馆中,而我的馆中,来了一个穿黑斗蓬的不速之客。玄衣飘飘,姿貌英伟。这么多年,史大个子并非没有改变——岁月风霜,尽在眸中。
“云儿。你是不是认为,我对你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先帝和师弟,都是我害死的?”
史守一向我说出这样的话,他的脸色却依然沉静如月下镜湖,叫我实在不明就里,“史大哥,这么多年,你既已再世为人,就别在遮掩那些秘事了,你说出来吧。反正死了的人,不会再追究于你。我虽恨你,也不忍置你于死。”
“好吧,云妹妹,我先让你瞧瞧我的脸。”我凝望着守一,一瞬,史大个子的脸变得伤痕累累,狰狞可怖!
我吃了一惊,靠在榻上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史守一双目垂泪,泪水洗过他的伤口,显然令他疼痛难抑,他忽然眸中蓄泪冷笑一声道:“我这样子,都拜青阳先生和李璟那个昏君所赐!”
他弄成这样,全怪宋齐丘和景通?
史守一沉默片刻,道:“云妹妹,你知道,自昇元帝驾崩起的这些年,为兄都是怎么过的?!其实,我后来才查明白,我师弟…他…他是自己求死的呀!”
当年,我在宋齐丘的引荐之下见到高远高史官,并从他受命纂写的史料上了解到了我父申渐高乐师被害的过程和我真正的身世。可我不知道,我看到的这些,虽然是真相,却根本不是全部的真相!
当年宋齐丘故意引我看到这条史料,这其实只是他整个计划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环,说起他的整个计划,和我此后的命运,无非是天意弄人罢了!
你知道,那天机门是无尘道人盛无名所创,盛无名退至太湖塍玉岛后,宋齐丘受昇元帝之命,在岛上安插了不少朝廷细作。后来,宋齐丘自己野心大盛,又想通过天机门培养自己的羽翼。他知道,天机门众弟子中,天机子姚端和彻地子谭紫霄最有势力,宋齐丘见姚、谭二人虽都比他年轻,但才华极高,远在他上。其中姚端清高而谭紫霄功利心强,易于拉拢。于是宋齐丘多次以求道为名踏足塍玉岛,拉拢谭紫霄。深交后,他发现谭紫霄其实是个口是心非的好色之徒。
他于是先将谭紫霄的能力吹嘘一番,引起昇元帝的重视,谭紫霄由此被册为国师。尔后,宋齐丘竟然命自己的一位美貌侍妾玉蟾,假充女道士,做了那谭紫霄的女弟子。宋齐丘的如意算盘果然奏效,口口声声不起尘心的谭紫霄,果然着了道,玷污了玉蟾,并且私养一子。
此事,是谭紫霄的禁忌。他在昇元帝诸臣中,找不到可托之人,于是便将此子亲自送回的塍玉岛。他仔细对比了自己的徒弟周昱和自己的师兄姚端的人品之后,还是决定把儿子交给姚端。
姚端此时失去一子,正在郁闷,见紫霄亦相托此事,想起他的徒弟周昱苦苦相欺,原来他自家师傅也是这么个假正经的,不禁心中生恨,但想来想去,还是答应紫霄,将此子收留。
谁知姚端虽是状元,却并不会照顾小儿,小儿交过来仅仅五天,就被宋齐丘手下的细作所盗。为此姚端和谭紫霄结怨不浅。
宋齐丘盗得谭国师之子后,为使谭国师放弃天机门和昇元帝,只效忠于他一人,便假称此子是姚端为排除门内异己势力,而故意出首交给昇元帝的。谭紫霄盛怒,指使徒弟周昱多方设计,抓住姚端私娶师妹楚秋云的把柄,弹劾姚端,将其挤下了掌门之位。
谭紫霄对宋齐丘的话信以为真,越想就越恨姚端:于是他又出了个阴招,向昇元帝告发了一件秘事:放走昇元帝的死敌常山王杨濛,并指引他去投靠老臣周本的人,正是天机门现掌门周昱的远亲!
要知道周昱原是谭紫霄的爱徒,在谭姚争位时,周昱也曾对谭立有大功!昇元帝闻此言,大赞国师因公忘私,是个大忠臣!怎还会疑其它呢?于是自然下令抄杀天机门。周昱病死,门中如同散沙,除了一些未成年的弟子留在门内,宋党和谭党都把弟子过了一遍筛子,无辜冤死了许多人。姚端把他的众弟子安排在受过皇封的谦明和尚的金轮寺里暂居,如此一来,宋齐丘与谭国师碍于昇元帝昔日中秋时的“不准侵犯金轮寺僧”的圣旨,都不敢贸然入寺。回禀了昇元帝,昇元帝怕杀戮过多,反而怪谭国师不念同门之谊,所以姚氏弟子的性命,才算保住了。而姚端此时因避祸在会真观与妻隐遁多年。其间也每日去金轮寺训练弟子,以期东山再起。
另一方面,宋齐丘为了进一步结好谭紫霄,提出为保谭的道门声誉,只得将紫霄与玉蟾之子交给不相干的富户官员某氏抚养。而这个富户官员,正是宋齐丘布衣之时结交的一位友人。而玉蟾,也被迫离了紫极宫,循入九华山为道。
姚端出走后不久,昇元帝扫平徐氏诸子和杨氏势力,终成潜龙之势。此时景通的一句旧诗:“栖凤枝梢犹软弱,化龙形象已依稀”却正好无意间道破了天机,昇元帝拿给谭国师赏鉴,我师傅由此开始倾向景通。
宋齐丘怕天机门破,自己留在门中人才将人心离散,终不为已用。所以又奏请昇元帝停止对天机门的抄杀,昇元帝因朝事末稳,正是用人之际,故而答应了此事,命与盛无名同辈的几位长老轮流暂兼代理掌门,而天机门名义上听命于国师谭紫霄。
宋齐丘因独生幼子之亡,前往九华放纸鸢祭奠爱子,被天机子姚端作诗讽谏。不料此时,我父申渐高也游学于九华山中,并且记下了此诗,谱成曲调。
姚端因内外多事,与楚氏和离,流连山泽,终于在一个雪夜渡江时,发现了颇具野道仙气兼又是大孝子的人才:潘易。姚端将偷天丹制法教给潘易,而潘易为人不羁,很快在交游中认识了我。我当时刚刚投入紫极宫,与潘易极投缘,而此后,谭紫霄因为道术超群,愈发受昇元帝重用,宋齐丘也不得不作两手打算:一方面派天机门暗线训练碧痕红影等众人,奏准昇元帝派入紫极宫,另外一方面,拥姚端复为天机门之主,以江湖势力暗暗挟制谭紫霄。谁知,姚端无心再当掌门,很快他便提出让位与潘易。可潘易也不满于留在塍玉岛上终老,他与姚端商议后,决定假传姚端兵解的消息,天机门处于长老监门状态,基本无主。而潘师弟自己很快在我引荐下进入了紫极宫谭国师麾下。
宋齐丘发现天机门衰落后,急于同时拉扰我和潘师弟;同时,谭国师和宋齐丘在此时都卷进了李氏兄弟立储之争。宋齐丘表面结好我师傅,暗地又怕师傅的话深得帝心,终将取代他第一心腹谋臣的地位。所以,他故设酒局,说话间下套引起谭国师说出:“今上内宠颇多,饮酒过量,久之必伤圣明。”这样的话来。宋大人先将此话告诉昇元帝,尔后谭国师果然如此劝谏,昇元帝认为谭国师人前背后揭他的短,便先轻慢了我师傅。谭紫霄为人清高,很快生出归隐之心。
然此后,皇帝崇道之心不减,坚决不同意师傅归隐,很快,将仿制杨氏宝库金环的重要任务交给我师傅。
宋大人见离间计没有奏效,便又把心思打到我与师弟身上。
于是宋齐丘以切磋道术为由,约我与师弟到天雨汤泉馆沐浴。我二人因各自授业师傅都与宋大人有些渊源,不便推辞,也就去了。
孰料在汤泉馆同进睌膳时,潘易酒后真言,说出自己父名潘鹏,居官大理评事,祖籍和州,后过江迁居金陵,在过野渡之时遇见天机子的话。宋齐丘知晓潘鹏即为他当初的友人,由此疑潘易实为谭国师之子。然此一时,彼一时,谭国师在储位之争中看似中立,实则暗自拥护景通,排斥宋党所拥的景迁,所以谭宋二人此时已同水火,所以宋齐丘便起心要害师弟了。
恰在此时,我卷进与王感化姑娘的情爱之中,被师傅发现,却不为师傅所喜,因此倍受冷遇。
我郁郁寡欢之际,正是师傅改配金环成功之时。但宋齐丘并未得知昇元帝以金代玉重制秘钥的计划,仍以为杨溥与景迁所掌玉玦为打开德昌宫的唯一宝物。
宋齐丘知道诛张功臣李昌河、德昌宫使刘承勋二人,都垂涎宝库珍宝,便拉拢二人投靠了拥有半块玉玦的景迁皇子,且其二人已仿出了杨溥手中半玉,准备趁景迁染病,停止监国并迁居紫极宫时,下手窃玉。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在我师谭国师处并不受重用的潘师弟,偏偏又得到景迁二殿下的宠爱,并得到他留下的半玉。
此前师弟与我结交时,曾教授我偷天丹的制法,我也教了我所掌握的“换月膏”的制法。而刘、李二人,为了得到德昌珍宝,不惜设计将我灌醉,骗我乘醉说了偷天丹与换月膏的配方,由稍有道门基础的宋齐丘,亲自出马制出此丹。又假冒我的容貌说服红影,利用红影李代桃僵设局骗惨了师弟!
师弟现在毕竟也是谭国师的徒弟,而宋谭二人并未公开反目,师弟被害后,首先带伤逃回了紫极宫。为了表示关心,那宋大人便混在我们之中去探望潘师弟。我因与师弟要好,便替他擦拭身上灼痕,擦毕穿衣之时,微露了潘师弟的颈项之处,宋齐丘心细如尘,当即痛哭出声,原来潘师弟颈间有一蟾形红记,正与其侍妾玉蟾一模一样!也就是说,潘师弟,其实是宋大人和玉蟾所出的亲子!宋大人得知这一点之后,态度陡然变转。李昌河与刘承勋为了脱罪,对我师傅谎称潘易是因间不成,纵火烧房,师弟重伤昏迷口不能言,偏我师傅此时因景迁病重、景通被贬,他的态度暧昧而颇受昇元帝猜忌,再加上我当时又与感化相恋,师傅觉得件件事情都有辱门风,便将我二人都逐离了门墙!
我二人被逐以后,师傅也对朝政心灰意冷,不顾同门师兄马道元的反对,最终选择了归隐。这里头的原因,我至今不甚明白。
我只知道,师弟的伤情在我的祖传医术治疗下终于渐趋稳定,而他原本清秀的容貌却是毁了。
这时候紫极宫无主,昇元帝在马道元的建议下,决定用我医治二殿下景迁的重疾。我放下师弟连夜入紫极宫探视景迁,却意外从弥留的景迁处又得到一枚偷天丹。景迁告诉我说,原来谭国师与天机道人互偷技艺,他手里这颗丹药,乃谭国师制来送给昇元帝的。昇元帝只因心疼他,怕宵小暗地加害,所以嘱咐他关键时候改容自保,如今他是用不着了,而潘易是他的密友,希望我能将潘易的容颜修复,以全他的朋友之义。
我尽人事之后退出了紫极宫,先潜入师傅禅修之处,盗取他独门绝技“五雷正心法”的秘籍,而后才回到了安置师弟的我家私宅。我本想按师弟原貌修复其貌,可是那日深夜,我见到了宋齐丘,宋大人说景迁病情已然危重,传令要我按他容颜救护潘易!
我自将潘易容颜按景迁容貌改易已成,再辅以天机秘药修元丹,得以暂保师弟平安。师弟好了一点儿以后,为了报答我,将天机子教他的法门几乎全部教给了我,又冒着内力反噬的风险,传了我自天机子处习得的绝世内力。我得到师傅的秘笈和师弟的真传之后,功力大进。此时我又得到消息,王感化被家人牵连获罪,流放光山。光山路远,舟船不便,于是我与师弟便离开金陵这个伤心地,前往较近的泰州安身。
我们到泰州以后的事情,你就知道了不少。但你还有不知道的。待我一一与你说明,我如今已死过一回,深知扯谎无益,反而令你误解于我!但我这般,也有许多难言隐衷!
你也知道,我们三人献药进内,当初就是我提议的。可这一切并不是我设计的,其背后真正的推手,就是宋齐丘!
就在我们住进马道元的通济观后的第二个月,宋齐丘就通过他埋在马道元处的暗人找到了我。这个暗人你也认识,他就是凌真远。
凌真远的父亲是神医凌国公,凌国公原来就是宋齐丘父亲的门客。因为这层关系,凌真远一开始就是宋齐丘的人。而凌真远其实还有一个身份,就是马道元的徒弟。当时凌真远在马道元的引领下单独见了我,我知道宋相现在今权势熏天,万万不能开罪,所以就瞒着你们连夜去了紫极宫。
我师傅归隐后,紫极宫空了出来。宋齐丘便在那里见了我,便告诉我说:“史道长,你要想有前程,就按老夫所言去办,否则……你知道你父母可在金陵盼着你呢……”
我那养父史太医夫妇宅心仁厚,又爱我如宝。我从小从没感觉到他们不是我的血亲。所以,从这句话开始,我就成了宋齐丘的傀儡。而他要我记住的第一件事,竟然荒唐至极:他要我忘掉世上有个潘易,记住潘易就是景迁!这不是笑话吗?潘易怎么可能是二殿下呢?但是那时候,慑于宋大人的威权,我只得违心应道:“是…是…”
而宋齐丘提出的第二个要求,就是要我去献药,但目标不是救皇上,而是影响昇元帝的体质,而我猜想,宋齐丘是要设法缩短昇元帝的性命!
这我真的不理解,宋齐丘是昇元帝的布衣之交,是什么仇恨叫他非要置皇帝于死地呢?
可这话我没敢问。宋齐丘是何等聪明之人!他一见我神色有异,立刻不动生色地点拨了我一句话:“有时候知道越多,对于某些人来说就越危险!李正伦年事渐高,久居皇位不是什么好事。况他现在日渐昏愦,江山堪堪将堕入异姓之手。若他真的早日龙归大海,倒也保全了他的盛名!”
我自恃沉稳,但听得这种话出在宋齐丘口中,依然按捺不住心中疑虑,忐忑开口问道:“但…但据小道所知,江山已稳操于李氏掌中,宋相作为首席谋主,自能顺势安享太平,为何行此不义妨主的险招呢?”
“你又错了…我乃唐国忠臣。又怎能真的取君主性命?况他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是要借他之手,除掉另一位唐国的敌人!”
“宋相所说的敌人,究竟是谁?”
“此人正是李景通!”
“宋相玩笑了,无论您如何拨弄,李景通作为昇元帝长子,且也极有才华,他继位的可能永远最大!”
“为唐国计,也为我宋某自己,也为你史道长,谁即位都可以,就是不能是李景通!”
我见宋齐丘竟在我面前毫不隐晦地说出了这一点,明白脱离了紫极宫后的我和师弟,依然逃不脱朝中人网的控制。但是,就算做鬼,我史守一也要做明白鬼,“您为何有此一说,还请明示,否则史某断难为君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