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年,因为没有明确的判断能力,也没有清晰的后果意识,大多数人作恶都是从众行事,甚至不会知道自己造成了怎样的危害。
——即使见血。
他们会想,大家都这么做了,我也只不过是和大家一样而已。
他们会觉得,旁边的那个谁踹了三脚,我也只是打了一拳罢了。
甚至他们会认为,之前把他的书包扔进垃圾桶,他翻书包的样子还挺滑稽,全班同学都笑了,好玩。
——施暴者无声地受到默许、承认甚至鼓励。
这些施暴者哪怕长大了,回想起当初的旧事,也完全不能体会到给受害者带来的伤害。
他们天然就有一层“我昔日年少无知,毕竟小嘛,不懂事”的保护膜。
这让他们甚至不会有一点愧疚心。
云飞镜当初被打出脑震荡后,是去查过法条的。
然而没有用,这帮不了她。
故意伤害罪成立与否的界定,在于是不是轻伤。
法律上的轻伤和正常人眼中的轻伤是不一样的。
皮肤缺损到需要植皮的,是轻伤;至少骨折两个趾节的,是轻伤;视力下降到0.7以下的,是轻伤;头皮撕脱伤面积达二十平方厘米的,是轻伤。
至于云飞镜那个轻微脑震荡……哪怕是发生在成年人身上,最多也就是拘留十五天而已。
像陆纵是个未成年人,即使云飞镜跑到警察局把他告了,那也照样是不痛不痒。
被撕毁的书什么都不算,被扔进洗拖把水池的书包什么都不算,打在身上的一拳一脚什么都不算,全校人冷淡漠视的眼光,一个明知诬陷也不澄清的“小偷”名声,也什么都不算。
即使被欺凌者会因为这些欺凌深夜梦魇,即使十几年后想起那段经历仍会泣不成声,即使绝望到站在高楼天台一跃而下……世上也没有那笔公道能讨。
正因如此,云飞镜从二楼半跳下的时候,才会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右手。
先区考再转学是云飞镜当时唯一的出路。
学转不成,她可能就只有死路一条。
程涟舟看着云飞镜的眼中已经尽是感叹之意:“看来您是明白的。”
“可是,即使我们给受校园暴力的孩子做了心理疏导,即使我们调整了他的生活环境,即使我们给他转了学——”
程涟舟万分遗憾地说:“不是每个人都像您一样优秀的。进入一个全新的,陌生的环境,想要融入一个新的集体,本来就需要更多的驱动力。”
而受到过伤害的那些孩子,是更倾向于自我封闭的。
因为过去的那些经历,他们甚至可能丧失了一部分社交能力。
“而且我说句难听一点的话,”程涟舟叹了口气,“现在学籍问题越查越严,各个省市对于想在本市内转学的态度,都是不一样的,连借读生都管得厉害。”
“您想做的这个公益办起来了,做心理疏导、转班、再不行转学……假如有人想利用您这个机构转学,欺骗您,说他受到了校园暴力该怎么办呢?”
“假如被霸凌者已经抑郁,在您插手的第二天,就跳楼自杀,您怎么办呢?”
“您已经考虑的非常周全了,只是少了最重要的一点。”
说到这里,程涟舟隐晦地看了云飞镜一眼。
“因为是未成年人,所以受害者和加害人,他们都是有家长的。”
“即使情况太过分,加害者的家长也会为他全力呼吁奔走——这个看起来您想到了。”
“但是受害者可能生活在一个顽固不化的家庭,他的家长坚持认为孩子被欺负一定是孩子自己有问题。面对免费的心理咨询,家长认为这是在耽误孩子时间,耽误了他的学习……那您又该怎么办呢?”
听到这个问题,云飞镜的睫毛微微地一颤。
因为她生命中大多数时间都是没有家长的,所以她把这个漏了。
“小姐,校园暴力的公益没有人做,是有原因的。和孩子牵扯上的事,永远都是大事。兔唇儿的公益都能做到一地鸡毛,何况太多漏洞可钻校园暴力?”
程涟舟长叹了一口气,“小姐,您要做的事,太复杂了,太琐碎了,太难了,太难了,太难了。”
他一连说了三个“太难”,字字如巨石般垒在云飞镜的心上。
“……”
她无声地把脸埋进了自己的掌心。
程涟舟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眼前的少女,她身上沾染了浓浓的疲惫和无力。
是会无力的,她面对的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集体,甚至不是某种单纯的风气。
横在她眼前路上的,是怎样一个庞然巨物啊!
“难,真的难。您告诉我这些前,我就已经知道了至少一半的难。”云飞镜抬起头来,脸色稍显憔悴,目光却如同燃烧着亘古的坚毅。
她瞳孔极黑,如漫漫长夜,眼中的光亮却灿灿似星子,是在长夜里熊熊升起的两团火。
“但是,再难的事,也总要有人去做啊。”
云飞镜深吸了一口气:“虽然难,但可以做的。我不求它一开始就能帮上所有的人,可能帮助一个就是一个。总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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