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夕飞速调好弦,干脆利索地把琴的另一边搭在长腿上,挑眉示意赵熙倾听。赵熙笑着看他生动的表情,目光随他修长手指在弦上一抹,金石之音绕梁响起。
节奏快慢有致,调式随心所欲,听不出出自哪里,但却出奇的动听。顾夕的曲子果然比他的姿势更洒脱。
周围几个包房的人,皆从窗子探出头,往这边张。连一楼的食店也停了箸,抬头,注意地聆听着肆意挥洒的音韵。
一曲毕,竟有人叫好。
赵熙却微眯着眼睛,半晌未语。
她生在皇家,那里是天下规矩最森严的地方。君臣,父子,夫妻,纵使是人世间最亲密的关系,也全在规矩条框里,活的全不是自己。她的正君,本来就应该是顾夕这个样子的。可一入公主府,便不得不掩了性情,用条框来规范自己的言行。苦苦熬了五年,弄得一身病弱,满腹心事。他自行散功,是不是因为这种演戏般的日子还要过一生,绝望至极,想要解脱呢?
顾夕是否借弹琴,来点醒她这个原因?
赵熙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的狐疑和沉思。
顾夕收琴走回来,赵熙收回思绪,笑道,“倒真不是大话。我库里有把凤鸣,声音清冽,正适合你琴风,回去让赵忠寻出来给你吧。”
这便是皇上打赏了。凤鸣是华国国宝级的琴。
顾夕随意点点头。
赵熙心头一动。上回赐他碧落,他的表现倒比现在郑重些。可能在顾夕心里,这些是他和先生随手玩的东西,没什么稀奇吧。
越接近顾夕,赵熙越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铭则教养他,费的心血全隐在骨子里。可某些方面,他却一点也没教。这让顾夕显得那么的特别。顾夕身上的种种特质,对于她,无疑是吸引的。赵熙认为,若顾夕以州郡层层晋贡上来的侍君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她也肯定会第一眼就看上他。
赵熙隐隐觉得理出了铭则的一些思路,却又有些捉摸不透。或许是铭则早有离开她的心思,才费尽心血,培养了最适合她的顾夕。这个念头一起,赵熙又觉得心里撕裂般地疼起来。
她面色阴沉地抬目。少年正坐在对面埋头玩着他新得的碧落。
赵熙目光又开始发散,半晌,“我猜另一把名琴鸾佩,就在你那里。”凤鸣和鸾佩都是名琴,本是一对,出自同一个大师之手。凤鸣收入皇家,鸾佩散落民间。
“嗯。”顾夕在桌前随意划了划,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浑圆饱满,象是精心护理的瓷器,“冰蚕丝的弦,不伤手指头。”
赵熙目光随他手指划动,心里不由感叹。这小家伙,吃的玩的,什么没见过,随手用的,都堪比她私库里的东西。她还真想不出,能拿出什么逗他开心。
出了聚仙阁,两人在长街上游游逛逛。
逛过了街,两人才发现,彼此有很多喜好重叠得特别默契。赵熙常在宫中,没人陪她玩得这么尽兴。顾夕少年天性,有这么投契的伙伴,自然兴致高涨。夜灯初掌时,两人站在长街尽头,都心满意足地叹出口气。许久以来压在心上的阴霾,仿佛都甩给了旧年,心情也轻松了不少。
明年过年,还带顾夕出来玩。赵熙在心里下了这样的决定。
城门前,忽有马队进入。众人都往两边闪。
暗卫们紧张地要护上来,赵熙示意不必。顾夕下意识地护在她身前,两人退到茶肆里。就是当日他要出城经过的茶肆,里面也坐了不少人。
有人议论,“燕祁进贡喽。”
“喔,牛羊牲畜,还有驼鹿呢。”很多人站起来看稀奇。
顾夕也好奇地往队伍里看。
燕祁的马队骑士有男有女,皆着轻裘玄甲,在华国人好奇的目光中,队形整肃。
赵熙负着手,看着给她进贡的马队从眼前经过。队伍中间,有几辆大马车,车窗压着青呢帘,里面寂静无声。
马队缓缓通过,长街又恢复繁华。顾夕回头悄声问,“您回去吗?”
赵熙淡笑摇头,“不过是番夷进贡,哪用得着我亲自处理。”
“我陪你回顾府。”赵熙拉起他手。
一辆马车停在街角,迎着两人上车,绕人少的街道,往顾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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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儿,这次回顾府,顾大人必要开祠堂的。”
顾夕眉头动了动。
“入了族谱,从此不管你认不认,也做准了的。”赵熙看着他,“从此,便与顾氏一个族同气连枝。铭则即去,你便是嗣子……”
顾夕缓缓闭上眼睛。
“不愿?”赵熙轻声问。
顾夕长久凝滞。
“顾府到了。”外面有人轻声禀。
两人都是一震。
顾夕迷茫地看向车窗外,顾府高阶,有威严石狮。中门大敞,灯火通明,迎宾的家院们,整肃分列两边,久候多时。
无论是亲子,还是养子,只要冠了顾姓,便是顾家子弟。他只要踏进这个门,便会改变一生的轨迹。顾夕此刻完全理解了先生当时离府时的心情。在这里,只有顾氏门楣,家族荣誉,在沉重的重担下,谁也活不出个自己。
可人活在世上,不能只为自己。顾夕回目,神情悲伤地看着赵熙。这个女子,这个华国的皇帝,饱受着怎样的痛苦和煎熬,他最明晰。他不排斥先生的活法,可也做不到那样的决绝。说到底,面对这样一个被他们合力伤了的女子,顾夕无法狠得下心。
“陛下。”顾夕缓缓抬眸,目光中有星光点点。
两人相处以来,顾夕很少这样称呼她。赵熙心有所动,探头看他,“嗯?”
“我有话讲。”顾夕悲伤而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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