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都是后话。
现实是,那天好不容易到了门口,白既明看着产科病房外头亮了几遭的灯,急得把自己头发薅得掉了一大把。
直至护士出来报喜,一句“恭喜您!是个千金!七斤八两重呢”,那么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这才闷头一抹眼泪。
“看屁啊!”
他冲旁边拿着dv机的兄弟吼,“老子喊你来拍我老婆孩子,滚滚滚,别拍我!”
那天,刚刚来到这崭新世界的小女孩,在一群同日出生瘦巴巴且皱巴巴的男娃娃比衬下,被接产的医师形容为“难得一见、格外强壮的小宝宝”。
事实证明也是如此。
之后的数年,虽说跟军/区大院那群格外熊格外能蹦跶的男孩子们比不了,但她确实从此没生过什么大病,直至七岁,一直都健健康康,身材苗条纤细。
逢年过节,在大院里串门,少不了一个两个都给她“指婚”。
譬如到了魏家,魏爷爷会搂着她肩膀,指着他那剃着寸头,站得军姿笔挺的小孙儿魏灿对她说:“往后瑶瑶长大了,就给我做孙媳妇儿,我们阿灿只比你大一岁,以后长大了,跟你爸一样又高又帅,你肯定喜欢!”
到了陈家,陈奶奶也会给她塞糖,“瑶瑶啊,我们家陈启比你只小一岁,今年一年级了,以后你们在学校多多照应啊,等你大了,让我们陈启追你!”
……
倒是唯独有一个肩膀上比她爷爷还多颗星星的宋爷爷,格外严肃,格外话少。
这个爷爷不给她指姻缘,也不会总给她夹菜,只是在饭桌上,当着她爷爷的面,语重心长地教育起白既明,既然已经成家立业有了女儿,就不能再随性度日,要拿起男子汉的担当。
白倩瑶有点怕他,看着一桌子丰盛晚餐,只觉得屁股扎得慌,左挪右挪,只想早点回家。
一旁的母亲看出不对,轻轻拍她肩膀:“瑶瑶,坐直。”
她母亲沈倩出身名家,说话轻声细语,绕指柔融了白既明那百炼钢也不是没道理,但到白倩瑶这,却是一个规规矩矩的严母,对她的教育,那都是往大家闺秀里教的。
白倩瑶不敢再乱动,只能笔直坐好。
不敢看右侧斜前方、新年也不忘谈正事的大人,便去看左手边,那些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宋家小孩,跟宋家的小三叔宋思远坐在一块,两个女孩,一个男孩。
好在母亲提前教过她叫人,名字都是知道的,依次是宋静和、宋静姝,还有——
还有……宋致宁。
穿着一身蓝色小棉袄,雪白雪白的一个小瓷人似的,埋头玩着魔方的宋致宁。
白倩瑶的眼神顿在那坐最末尾处的男孩身上,半晌也没移开。
直至那男孩蓦地眼睫一抬,已然初现后来少时轮廓的桃花眼,此刻依旧还带三分稚气,颇警觉地瞪了她一眼。
白倩瑶没料到他低着头也能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忙惊慌的转而看向旁人,看向碗碟。
一顿饭吃下来,更是再也不敢往那冰雪漂亮的小男孩身上看。
宋老爷子却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人,临走前,把白家众人送到门口,复又难得笑笑,把白既明叫到身边。
“既明啊,我才刚从北京那边回来,这顿饭准备得仓促,虽然是比我和你爸以前打仗时候好到不知道哪去,但对你们这些孩子,怕是亏待了,对不住。”
说完,也不等白既明回答,便伸手拍拍他肩膀。
“说起来你这孩子,真是我看着长大的,咱两家也是世交,要是能结个亲戚多好,以后都在一个院子里,常来走动也方便,就不计较这一顿两顿的,”他道,“就是可惜,我这大儿子不争气,没给我家添个长孙,思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给我带个儿媳妇回来,只有个外孙,配你家的掌上明珠,怕是配不起——”
白既明一惊,连忙摆手,“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如茵现在帮您管着恒成,致宁是如茵的孩子,这外孙当然不比亲孙差,都是一家人。”
宋家爷爷笑而不语,瞄了眼身后脸色铁青的宋如茵,淡淡附和几句。
末了,虽说明知两家相距不过百来步路,也还是吩咐了个警卫员过来,把白家一行人亲自护送到家。
过了这个年,白倩瑶刚刚好七岁。
那时改革开放的浪潮尚且方兴未艾,政策的福利一浪接一浪。
大院里的军/人纷纷转业,从商下海者众多,她爷爷也不遑多让,从前就出了名贪嘴的白上将,转行做了食品业,最初做的便是本帮菜馆。有政策照拂,加上从前旧部在地方多有成绩,恩义尚在,生意算是做得红红火火,很快一家变两家,两家变四家,从上海一路开到广州。
她爸也跟着沾光,三十岁那年,终于从“纨绔子老白”,变成“商场新贵白先生”,创立的明耀食品加工集团稳步发展,几次对外投资赚的盆满钵满。
虽说比不上先人一步而起的宋家和魏家,但是在这大院里头,也算是有些眼光兼名气的佼佼者。
就是这样春风得意的时候,一起震惊全上海的杀人案发生了。
没有人想过,谁敢把拦路抢劫的主意打到白家人头上。或许连那个吸/毒吸昏了头只想图钱的青年人自己,也根本不曾想过,自己随便在钢琴教室外逮着个落单的、又看起来衣着光鲜的女人,背后会是那样声名赫赫的家世。
犯人后来供述,自己只是图钱,但是沈倩在被绑后过于慌张,一直在试图通过包里的手机求救,再加上她对银行卡密码支支吾吾,始终不肯松口,像是在拖延时间。他由是在本身毒/品残留幻觉的促使下,把沈倩看成了对他吝啬小气的生母,怒而挥刀,将人捅杀在小巷中。
一共三十七刀,刀刀致命,最后两刀一刀抹了脖子,一刀戳中了她眼睛,捅穿了右眼。
白倩瑶记得那是一个周六,从钢琴教室出来,她在家长中逡巡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说好了要来接自己回家的母亲,打电话给家里的警卫员叔叔,也说没有消息——沈倩一向不喜欢带着警卫员在身边,觉得那太过张扬,加上钢琴教室离家不远,索性连司机也不太使唤,一贯是个凡事亲力亲为且亲切的女主人。
或许是临时有事走开了?
白倩瑶还是有些不安心,不太相信母亲会随意打翻誓言,又心神不定地在钢琴教室外头逛了很久。
一直找到太阳快下山,和路口一个匆匆忙忙打着哆嗦的男人迎面相撞,不仅擦破了膝盖,还被人恶声恶气地吼了几句,这才不得不委屈地抹着眼泪回家。
可一直到晚上很晚,母亲也没有回家的迹象。
还在工厂核对业绩、守着工人加班的父亲收到消息,当即扔了工作回家四处寻找。
一直找了整整两天,到最后,几乎动用了临近数条街道所有警力,加上彼时已为上海市党委要人的几个白爷爷旧部鼎力支持,最终找到了被犯人遗弃在与钢琴教室相隔不过数十米的破旧小巷垃圾桶里的尸体。